番外：忆旧阁 【上】

    容玦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需和那个眼神不好的小丫头扯上瓜葛。

    初见时，她的那声“姐姐”叫得可谓清脆，令他记忆犹新，不过眼下，他需采取特殊手段吸引她的注意，以求达成接近王室、为母伸冤、为父平反的目的。

    于是，他考进宫内侍从一职后，特意选在她归殿的必经之路等候，又挑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站定，想着等她途径此地，便舞剑给她看。

    山庄里的人都夸他舞剑出挑，就连跟他不对盘的师姐都称他舞剑的模样“没有谁能招架得住”，因而，凭此方式吸引一个未经世事的黄毛丫头，他颇具自信。

    哪知事情偏偏出了差错，他日日待闲暇就偷跑到树下苦等，待远远瞧见她，就使出浑身解数舞剑，但十有九次，她都不甚在意，顶多就是眼睛掠过他，便远远走掉。时间一长，他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但更多情况下，则是怀疑这丫头眼神有问题。

    后来有日，他在树下小憩，觉得枝叶茂盛，甚美，便随手拈来一枝，正待打量，余光里就闪现出那小小的身影，他心下窃喜，一边暗想“无心插柳柳成荫”，一边又学着大师兄说了句高深莫测的话：“你还要看多久？”

    不待小丫头反应，就拔出剑来架上她脖子，那丫头显然是没见过这阵仗，顿时吓懵，强作镇定问他身份，他则故扮高冷，不答她问题，回了句“不过如此”就留她独自疑惑，拂袖离去。

    如此，鱼便真正上钩了。

    而后的择卫大赛，同僚欲加害他，他便顺水推舟，任其迫害，随后兜出事实，令恻隐之心泛滥的小丫头钦点他为贴身护卫。

    “温室里长大、不染凡尘俗世的花骨朵就是好骗。”

    随她踏入澜雨阁的清晨，他还这般想着，但刚过一个上午，便将这一想法全然推翻——他简直是自作孽，迎来了这个难缠的小祖宗。

    好在她年岁渐长，没再将他错认成女子，这一点，他甚是欣慰。

    不过，这小祖宗想必琢磨出了门道，变个法儿地捉弄他。

    她坐上那桃木桌小大人般敲了两三下，说些他该几时晨起几时歇息，每日该如何安排她起居饮食云云，事事巨细令人称奇，他也不甘示弱，大致回她句“自己是侍从不是杂役”诸类存心气她的语句，便潇洒离开。

    到底是没长大的孝子，刚过黄昏便耐不住性子，寻了个缘由拉他爬上屋顶，称非要看什么星星月亮，他往远处一瞅，星星月亮倒没瞅见，只瞅见一个模糊的影，她肚里的伎俩他便知晓七八。

    原是想借故革他的职。

    想清楚后，他便往后一仰，枕着突起的瓦，双目轻阖。

    “可哪有这么容易？上了我的钩还想全身而退，天方夜谭！”

    很快，那模糊的影便朝那丫头奔来，在他面前上演了好一阵打戏，他且作壁上观，冷眼看着那小丫头使着三脚猫的功夫躲避进攻。

    对他的这种表现，她似异常惊讶，频频往他的方向看，意料之中的，就算她如此分心，那黑影也未令她伤到分毫。

    等她跟那黑影打累了，他才舒展了下胳膊，股掌对她们的表演予以嘉奖，笑问：“公主，简夕，你们演累了吗？”

    屋顶二人动作皆止，齐刷刷地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他。

    半晌后，小丫头叉起腰，炸毛一般道：“你身为我的护卫，竟在本公主有危险的情况下毫无作为，本公主有权革了你的职！”

    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每当他看到她露出这般气急败坏的模样时，心里都觉得格外畅快，愉悦之感也油然而生，于是，他扬了扬眉：“公主只管叫王上革了属下的职，只是……若我将公主今日设局构陷属下之举宣扬出去，恐怕……”

    小丫头白了脸色，忙连连摆手道：“不革了不革了，你若想留，那、那便留下吧。”说完拉着简夕转身就走，哪想却踩着边上松落的砖瓦，踉跄一步险些掉下去，幸好他眼疾手快，拉她上来。

    看脱落砖瓦的边缘处明显有人为操纵的痕迹，他便讽道：“做戏做得挺足啊，是不是我若不拍手叫停，你就顺势掉下这屋顶，好寻着我的过失？或是引诱我到此处？”

    她惊魂未定，听他这么问，也只呆呆看着他，似是听不明白。

    他便疑惑了。

    不对，凭她的蠢笨才智，撒下醚松、割出痕迹的人绝不是她。

    随后，却见她猛然起身，气鼓鼓地冲他回了句：“没错，我是讨厌你，是讨厌你盛气凌人的倨傲模样，但也不屑于用这种方式构陷你。”

    “你的身份是个谜，说话又这么不讨喜，就连成为我的护卫都是使手段得来的，我又不傻，怎能全然相信一个陌生人，所以就让简夕假扮刺客对我出手，看你会不会施以援手，谁知道……就被你识破了……”

    末了，又补了句，“你爱信不信。”

    “你以为这样能检测出什么？”他觉得她的思维逻辑非常人可比，便冲她一笑，“能检测出一个人的忠心？公主，别天真了，就算是一个对你有所企图的坏蛋，在这时也会表现出对你十足的忠心，保不齐在你面前上演一出英雄救美，讨得你的些许芳心，所以以后麻烦公主在付诸行动之前先思虑周全，不要轻易浪费彼此的时间。”

    随后，他便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身影融进那片暮色里。

    执拗到无可救药。

    他轻斥一句，便枕着屋瓦去仰望浩瀚的夜空。

    只可惜，那夜无星。

    他以为她生了气，便会有好几天不理他，正寻思着如何向她赔罪，哪想等他一觉醒来，故事就翻了篇。

    她将昨日不快通通抛掷脑后，也不知从哪个仙侠奇书里学来的，天天嚷嚷他们喊她“主上”，又称此称呼别致得很，叫他们赶紧把“公主”“殿下”之类的称呼摒弃。

    他倒没觉得别致，只觉得她想一出是一出，人前人后还得变换叫法，着实麻烦，后来叫顺嘴了，索性将“公主”这称呼全然弃了，她也由着他，整日“子夜子夜”的乱叫。他寻思着自己叫得顺口，她也听得开心，何乐而不为，哪知有此王后寻来看闺女，他却因此招致了祸端，挨了板子。

    他本以为是这丫头惯用的伎俩，想存心整他，一开始便没打算甩给她好脸色，但在事后，见她手捧药膏瓶，眼泪汪汪地盯着自己看时，他竟有些心软，当她说道“子夜，我错了，以后都不让你叫我‘主上’了，你赶快好起来好不好？”，他微张的嘴便缓缓合上，怒火跟怨气再也发作不得。

    他记得自己当时唇舌打结，淡淡应了声“好”，却还是拂了她的意，又继续唤了她五年的主上。

    期间，他施下血咒，凭此换来王上、王后对自己的信任。

    期间，她学艺不精，却常常拉他往藏书阁跑，她爱看灵异志怪，他偏喜史册典籍，两两互不叨扰，每人占个一亩三分地，窝着读上整日的书。

    期间，他查明真相，揪出幕后几次三番加害她的离旭氏，却听来她的一通歪理，还在最后道出“相信”二字，令他恍然失神。

    期间，她被囿在宫殿一隅，耐不住寂寞，常在傍晚拉他爬出宫墙，到井形街遍访美味，她爱吃东街末巷里的云吞，爱透过柳条缝隙去张望落日的余晖，亦爱等暮色四合看各处张灯结彩，而这些，他碰巧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