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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那一日,正是改变的开始。

    仅管在外人看来,侍读黄梨江仍然尽心竭力地督促太子的课业;仅管太子也依然故我,总是凭着一已的喜好任性妄为,然而两人最初那份相信亲近,却不再了。说不清,那微妙的变化是谁先起了心的。

    在带缘看来,侍读公子依然尽心负责,而他的太子爷也依然待人温和,两人的互动看似如常,但言语之间,却似乎隐隐带了点机锋。

    他虽然年纪小,但毕竟长年侍奉东宫,多少明白宫里头这些大人物的心思比海水难测。但公子与殿下之间究竟在冷些什么,他还真有些看不明白。他不明白,侍读公子是个文人,何必勤劳习武?说是强向健体,可强身健体也不必练习射箭练得这么勤吧!

    他也不明白,太子爷原本很经常逗弄公子的,但如今,这两人之间过去那种轻松惬意的感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自制与疏离。

    本想问其他人看不看得懂,但龙英大人是个直肠子的人,搞不好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小细节;而朱钰大人平时口风就紧,不可能从他嘴里问出话来……易言之,他根本没有人可以请教其中玄机啊。

    “好,又中了!”东宫午校场的射师鼓掌赞道。

    带缘回过神来,不意外看见身姿挺拔如柳的美公子也能一箭射中鹄的。

    这两年多来,公子的箭艺进步许多,倘若太子殿下也能多花些心思学习,岂不更好?偏偏,他的太子爷就只知道躲在阴凉的树荫下,一边嚷着天热,一边要他端凉水来消暑。对比之下,侍读公子真是太知道要振作了。

    带缘才想着,一身劲装的黄梨江收起背上箭筒,大步走到一脸慵懒的太子殿下前头,将长弓硬塞给他。

    “该您了,殿下。”语气生疏有礼,正符合一个侍读应有的口气。

    真夜桃眼微眯,懒洋洋笑道:“射艺进步不小,侍读,我很为骄傲。”

    黄梨江表情没有一点点的动摇,只道:“卑职射艺好坏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三天后在宫里的比试场上,殿下能有好的表现。”

    “我还没有答应在赴约。”

    “文武百官都知道有这么一场比武,届时所有的皇子都会参加,箭在弦上,由不得殿下不答应。”

    说得真直接啊。真夜微微一笑。“偏偏我就是个任性的太子爷,我不参加,谁能奈我何?”

    那场比试,是四皇弟在两个月前宫廷内宴上无意间口头邀请的,没想到竟然成为一场众所瞩目的竞射。

    天朝武功素来不弱,他身为太子,倘若射艺太差,届时在众人面前势必颜面扫地。母后特别请来宫里射艺一流的射师指导他,但,同样在学习,他的侍读却比他进步神速。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有心无心,成效自然见分明。

    倘若对某些不曾见过太子真面目的人宣称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才是东宫太子,想必也没有人会怀疑吧。

    尤其这两年来,小梨子的身形抽长许多,虽然体型仍偏纤细,但不再是个孩童了;更别提他眉眼俊秀,虽然才不地十五束发之龄,却已迷倒他东宫里一票老少宫女。像小梨子这种相貌、体格偏向弱质,却又不至于风一吹就倒的书生型少年,最符合天朝近世对男子的审美偏好。

    他进退合宜,外世圆融,初相识时,他那一向棱角如今已藏得非常隐密了。

    他自己非不得不进宫,但小梨子却经常被母后宣召。

    他听说,黄梨江之名已经在宫里传扬开来,人人皆知他这扶不起的阿斗太子身边有个秀逸如仙的美丽侍读。

    重点是,自两年前那次御沟落水的“意外”后,不时出入宫廷的黄梨江竟不曾现出过岔子,就边九皇弟也没机会再刁难他,他很妥善地保护好自己,不再受伤了。照理说,他应该要为此开怀,可心里为何仍有那么一点抑郁?

    是因为小梨子很少再对他笑的缘故?

    仅管在旁人眼底,小梨子处事仍然进退有据,但真夜明白,他们之间确实多了一分隔阂。他不能怪他,毕竟,是他亲手扼杀两人之间那份到为难得的信任。

    只是,难免还是觉得有点可惜啊,毕竟是这么个他想深交的人儿……

    若小梨子是不而野放的金雀,那么他会折了他的翅;可若他是关不住的大鹏鸟,那么有朝一日终究得放他飞去吧。

    预感着当他羽翼满时,就会飞离他的身边,图南而去……

    “恐怕皇后娘娘第一个就不会允许。”黄梨江冷静提醒。“卑职听说宫里还有人下了赌注,娘娘禁不起颜面扫地,不可能放任殿下任性。”

    真夜猛然回神。“小梨子,何时这么了解宫廷?”话才脱口,他接着突兀自解道:“也是。三天两头入宫,不了解宫里头的状况才是奇怪。”

    黄梨江没有再应话,只是将手里长弓再次递向真夜。

    “殿下,请。”

    真夜笑笑地接过长弓,从黄梨江背上箭筒抽出一支羽箭来,在射师的指导下,颇有架势地摆好姿势,搭箭拉弓。

    “好吧,我就来个百步穿扬。”很有自信的样子。

    黄梨江双手抱在胸前,冷淡地候着。

    真夜一箭射出,果然百步穿扬——

    他一箭射向一旁的扬树,箭矢穿过繁密扬叶,碰到树干后,就无力地掉落在地。

    在旁围观的人忍不住纷纷咋舌,为太子低劣的射艺摇头叹息。

    真夜回过头来,对上黄梨江的眼,却只看到一派寻常与冷静。

    “射偏了。殿下,请重新练过吧。”

    好个黄梨江!真练到泰山崩也面不改色了?真夜决定再试试。他两手一摊,咧嘴道:“人各有所长,在射艺上,我是真的不拿手。”

    “敢问殿下有何擅长?”黄梨江不抱期待地问。

    真夜颇有自信地回答:“我颇识音律,擅唱小曲,改天有机会,我唱给侍读鉴赏鉴赏。”

    “殿下何不现在唱来听听呢?”忍不住挑衅道。

    真夜缓缓环视了周遭,摇头笑道:“现在?在这里?不妥。”

    “怎么不妥?”唱首曲儿还要挑时辰?黄梨江俊眉微挑。

    “嗯,就觉得……不妥。”真夜迟疑地道。

    黄梨江冷静地想:这个人还能有什么事情惊吓到他?

    “卑职是殿下侍读,殿下有专长是一件好事,还请殿下赐曲。”

    “真要听?”真夜状似为难地问。

    “卑职洗耳恭听。”他从没听过真夜唱歌,认为真夜只是想找借口逃避箭术练羽,正想顺势借此打消他的主意,逼他专心羽射。

    不料真夜却道:“好吧,那我就唱了。”

    他回身靠向树旁,引吭高歌——

    “久闻姑娘生的俏,忙里偷闲特来瞧。灯儿下,看见姑娘花容貌,唉呀呀,赛昭君,缺少琵琶怀中抱。肯不肯,只要姑娘笑一笑,到晚来,相陪情人俏一俏——”

    “停,快别唱了!”尚未听罢,黄梨江脸色铁青,揪着真夜快步离开人群。

    真实,真夜清朗隽爽的好歌声教黄梨江为之一愣,忍不住竖起耳朵倾听,不料才细听没两句,他的脸色便迅速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被硬拖着离开人群的真夜一脸无辜地问:“欸,不是想听我唱?”怎么急匆匆拖着他走?

    黄梨江绿着脸,直走到众人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俩的一处回廊下,才放开真夜胳膊,抑不恼怒地道:“我哪里知道会唱那种不正经的小曲……是去什么地方学来的?”

    莫不是又趁他入宫,没守在他身边之际,偷偷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吧。那样调情露骨的曲儿,只有民间治游之地……

    他一贯冷静自持地小梨子很久没这样发火了呢。看着少年脸上的神色,真夜微微笑应:“说呢?”

    “要我说?”黄梨江紧抿了下嘴角,“那种艳歌可不适合在人多的诚里唱。”

    明白真夜不过是有意恼他,试他——他黄梨江伴他三年,怎会不明白他的想法——想及此,原先涌上心头的恼怒稍稍平息下,他脸色一整,调匀气息后,才缓缓说道:

    “殿下贵为天朝太子,倘若君子好逑可以吟诵《关雎》,倘欲抒发情思,大可浅唱《蒹葭》,民间艳歌质朴轻佻,倘若被有心人听见,造谣生事,岂不又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眼前少年冷静分析的态度令真夜有些讶异,有些欣喜,还有些莫名的伤感,

    难得正经的他,徐声道:“侍读,这两年成长不少,能把事理分析得头头是道。”

    然而他下一句却是:“只是我以为,诗经太过文雅,不如民间艳歌来得热情直接。天朝立国百年来,民风一向文质彬彬,却不知民间里弄里,藏着这许多热情奔放的艳歌;身为储君,自是应当了解百姓们真正的想法,所以学了些艳歌,有些曲儿确实颇有趣味,假使不能在公开诚里歌唱的话,不知侍读可愿意在私下无人时,做我的知音?”

    意思是要他听他唱那些让人脸红的艳情小曲?好像在对他求欢?

    “殿下美意,卑职心领了,可惜卑职不通音律,无法做殿下的知音人。”黄梨江理智地拒绝。

    真夜貌似十分失望的轻叹:“侍读是我天朝神童子,六艺兼备,奈何独独不通音律,莫不是随口推脱吧?”

    若是以前的黄梨江,定会直言反驳,然而今非昔比,他假假地笑道:“殿下忘了曾经提醒过卑职的话么?”真夜曾亲口教他要懂得保护自己,放掉无谓的天真,“当殿下的知音人,只会给卑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既然看不出当中有任何好处,又何必庸人自扰,去效法那高山流水的钟子期?”并非真不懂音律,只是不想当他太子的。太麻烦。

    真夜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情提出一问,却没料到会听见这样的答复。

    怔愣片刻,他莞尔。“那真可惜。所以宁愿做那木瑛华的知音人,而不愿意做我的?”

    打从两年前木瑛华出手救了黄梨江之后,两人便有了来往;近来木瑛华仕途顺遂,偶尔来东宫拜访,都是想说服他这侍读赴考科举,与他共同在朝中效力。没料到真夜会突然提起木瑛华,念及恩人,黄梨江不觉微微一笑。“木大人确实是个知情识趣之人。”

    “可不是?”真夜口气不觉有点微酸地说:“倘若有朝一日,与他同在朝廷为官,必定会是患难相依的盟友吧。”

    黄梨江没有察觉真夜话中的酸意,只笑道:“如果真有那样的机会,我很期待。”

    “想参加科考?”

    “我会参加科考。”在未来,某个时候,他不可能永远待在东宫。

    真夜微微挑眉。“倘若,我不放走呢?”一辈子不放他离开,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能永远坐在太子的位置上么?”黄梨江质疑反问。倘若不能,那么他有什么能力一辈子困住他?

    真夜面露讶色。“不然呢?”难道小梨子也认为他会被废黜?

    暂时抛开两个人的尊卑,黄梨江有点恼自己,仍然忍不住对他关怀。他沉声道:“当然不可能一辈子当太子。有朝一日,会继位为君,到时需要的不是侍读,而是能为分忧的股肱大臣。明光殿下,今年一十有九了,依天朝礼制,二十弱冠后,娶妃在即,而梨江也已经一十有五,很快就要成年,家父母对我期待甚深,我势必要走上仕途,在朝廷上为国效力,而殿下也有责任必须担负,届时是君,我是臣,哪能一辈子扮演者太子与侍读的身份呢。”

    “……说得好。”真夜难掩情真地看着他的美侍读。“可我若无法成为国君呢?”届时,他们又是怎样的身份与关系?

    “倘若殿下不能顺利继位,届时,我还是臣,一样为国效力,但殿下将置身何处,我不敢断言。”真夜是太子,倘若他最终没有继位,下场必定凄惨。一个无法成为新君的太子,要全身而退,太难。

    这结果,真夜是聪明人,他当然清楚。

    “看来比我幸运多了,小梨子,有朝一飞万里,而我若仍是地上烂泥,只盼能顾念这几年我待不薄的情分,笑脸迎我——”

    “有时间在这里讨论人情,还不如回校场去好好锻炼射艺。”黄梨江毫不客气地打断真夜自怜的话,才不同情他的处境。倘若、倘若他真的做了笨选择,那么他也绝不同情这个笨蛋。

    真夜未来是好是坏,他必须自己决定,自己承受。

    说真的,真夜不坏,黄梨江也是明白的,自己只是看清了现实中的处境,但又不想就此失去理想罢了。

    见真夜举步不前,黄梨江拧起眉。“殿下不走么?那么请恕卑职暂不奉陪。”说罢,果真转身离去,一点都没迟疑。

    转过身的他,没看见真夜脸上有抹无奈地的苦笑,更没听见真夜的叹息…………

    “该明白的吧,我怎么能赢……”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烂泥形象,怎能因一场竞射就毁了全盘的布局?

    论才,他确实不比其他兄弟。

    论德,他也不惯于修身养性。

    论武,他表现平平,无法胜出。

    他唯一的优势,不过在于他能处低下,不争胜,不竞功罢了。

    他这天朝太子,确确实实没什么机会当上一国之君啊。

    本来,君王册封他为东宫,也只是看上了他无才的特质。

    身为长子的他,与他竟逐君位的,不只是兄弟们而已,还有那不可动摇的权威啊。

    正因为如此,当他第一眼见到那玉质少年时,就知道,无论他怎么使坏、耍赖,也留不住他。

    实在不该付出太多关心的……然而,怕是太晚了……

    黄梨江有一双清澈玉眸,他在那双眸中看见了想要偷偷藏起的美好。

    此生,真的希望有此一人做知音。

    皇子们的竞射在夏日如期举行。原本是一呈室家宴性质的席间游戏,却在有心人的运作下,成为一场攸关荣誉的赛局。

    盛夏的宫廷教练场中,连身体病弱的玹玉皇子都勉强抱病出席。

    众皇子分别伴随自己的母妃,在校场周围设帐而坐。

    明光太子与皇后同帐,一身锦衣劲装的他,一边无奈地跟在旁的侍读挤眉弄眼,一边听着母后的交代。

    “太子在这场竞射里一定要拔得头筹。是储君,在武艺上,千万不能输给其他皇子……”

    论武艺,皇子中武功最高的是九皇子骁腾,他母系本是武将世家,天生即有武学奇才,勇力过人。但论射艺,二皇子与八皇子都有射神的称号,这一场秋日竞射,拔得头筹的,应非这三人莫属。

    虽然提议的人是四皇子,但真夜不认为他四皇弟是为了在竞射中赢得胜利,才运作了这一场赛局,恐怕,最终的目的还是想看他这个大皇子在众人面前出丑,证明他果然是团无用的烂泥吧。

    见真夜漫不经心,王皇后忍不住拧眉提醒:“太子,绝对不能输,听见没有?”

    皇后慎重的态度,教侍立一旁的黄梨江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确实,太子如果输了,场面会很难看。

    但结果如何,却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他又不能代替真夜上场比试。

    只见一身劲装的真夜闻言,回首笑笑地安慰道:“母后不必忧心,儿臣知道轻重,会全力以赴的。”

    这话,也许安抚得了皇后,却安抚不了黄梨江。他太清楚真夜就算尽了全力,也不可能得胜。因为昨日在东宫练射时,真夜都还射不中鹄的呢。“时间差不多了,我去和弟弟们打声招呼。”真夜说罢,不顾皇后对他蹙眉,迳自离帐而去。

    “侍读,”见太子离开,皇后唤道:“太子射艺真有进步么?”

    黄梨江正不知该怎么回答,不料真夜又走进帐里,招手道:“哎,小梨子,还不快跟上来,把我惯用的那把弓带着,当随从的人要自动些啊。”否则他特别把带缘那小子撇下,独独带他这颗小梨子入宫来,若没用着,可不是白白浪费了?

    “娘娘,请恕卑职先行告退。”得到拯救的黄梨江连忙抱着长弓,故作冷静地走到帐外,跟在真夜的身后,拜访其他皇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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