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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2)

    “所以,你打算拿我母后的懿旨来命令我准你登船了?”

    东宫寝殿内,真夜眯着眼,笑望着黄梨江。心想:必是有人说溜了嘴,才会让他知道这件事,极有可能是带缘那小子,他只怕侍读不再身边,没人管得住他这个太子。

    “卑职不敢。卑职只是希望能跟随殿下一同出行。”

    手上拿着连夜入宫请来的皇后懿旨,仅管黄梨江也很不愿意以这种方式来逼迫人,但对象是真夜,不管再怎么苦口婆心,都没有一道皇后懿旨来得受用。

    既然事情已经曝光,真夜索性将话摊开来讲。

    “小梨子,我不让你随行,有两个原因。其一,你跟在我身边这三年来,因为我的不才,让你鲜少有时间返家探亲遵亲;其二,东海在秋冬之际海象不佳,这一趟航程,想必不会太好过,我以为留你在盛京,可以多读些自己想读得书,也可让你趁此机会回家享受天伦,因此才让你留下了。”

    当然,没说出得原因是,一旦出了海,生死由天,出了航行中肯遭遇的危险外,若有人想借机除掉他,广阔大海上是最佳场所。预期着种种危险,他实在不想让心爱的侍读跟在身边,怕一不小心,会多个人陪葬。

    “我……卑职固然念双亲,但如今我……卑职是殿下的侍读,一个侍读,哪有不跟随主子的道理。而且稍早卑职已回家请示过家母,她也同意卑职这个想法。书固然是要读得,但等出使秽朝后,再读不迟。更不用说,倘若殿下万金之躯都挺得住长途航海,卑职当然也可以。”

    仅管怀疑真夜自己向君王讨来这大使的职务,是为了逃过选妃,是此刻那并非他关心的问题,他只想确定明天出海时,船上位置有他一份,否则,以真夜的个性,要真到了外邦,没有人在旁边叮嘱着,怕会做出鲁莽的举动。

    “总之,殿下若执意不让卑职随行,那么卑职只好奉皇后懿旨,强行登船。”

    看黄梨江说得决绝,真夜不禁摇头一笑。

    “说真的,小梨子,你要奉旨强行登船,我要拦不住你,但问题是——我记得你根本没有搭过船吧?”

    “那又如何?”如果没搭过船就不能出海,那么没有看过猪跑,就不能吃猪肉了?哪有这种道理!

    “河浪小,行船平稳,不容易晕,但海上浪大,船行不可能太舒服——你不知道你会不会晕船,对吧?”

    “那又如何?”黄梨江很是防卫的问。

    “如果你晕船了,怎么办?”

    “卑职不晕船。”

    听见黄梨江回答得肯定,真夜又是一笑。走到固执少年面前。

    见他鬓上还沾着些霜气,料想是深夜到宫里向母后请旨。

    真对他这么不放心?即使明明讨厌他,却仍一意跟随?

    想起车轴断裂的那日,这少年不顾自身也要顾全他的举动……怕自己真有一天会让着少年挡在他前头……他是太子,若真遇不测,不论身边有多少人挡在他前头,他都不能说一声“不”。

    出海固然有大的风险,却能暂时缓下选妃一事,不要急着迎娶自己不爱的女人,误人一生。广阔大海上,兴许还有年少时想要追寻的梦想,是以,当皇朝来使请旨,没想到君王竟答应了……

    然后,瞒着他,直到今天。

    看着黄梨江那双固执的眼眸,真夜伸手弹去他发梢秋霜,轻声道:“倘若晕船了,我不管你喔。”

    知道真夜答应了,黄梨江难掩喜色道:“我绝不会晕船!”

    说完,竟忘了告退,急匆匆往外跑去,准备收拾远行的行李。没办法,谁叫他太晚知道这件事,前一刻还赶着到宫里请旨,根本没有时间准备。

    真夜站在寝殿廊外,望着那飞奔而去的身影,唇角往上,一抹温柔的微笑,

    今夜,守在殿外的人是朱钰。

    真夜玩心一起,走到寝殿门外道:“来打个赌吧,朱钰。”

    守更的朱钰扭了扭嘴角。“不知道殿下想赌些什么?”他这主子是个运气奇佳的赌徒,傻瓜才会跟他下注。

    “赌侍读上了船,会不会晕船?”

    “殿下想下哪盘注?”

    “我赌他会,赌金二十金贯,记在薄上。”

    朱钰又扭了扭嘴角。“属下恐怕没那么多的赌金可以下注。”更何况,他比较有可能会输。

    平时看侍读公子身体还算健朗,虽然纤细了点,发育有些慢,但不像是个会晕船的人,更不用说这位公子经常给他娇贵的主子吃闭门羹,也许,这回殿下会输也未定?何妨,就赌赌看。

    朱钰转念答应:“那么,属下恭敬不如从命。”

    “太好了。”突然想起一件事,真夜又道:“对了,交代下去,叫随行太一多预备些防晕得药。”

    结果,某人晕得天旋地转。

    还在天朝大殿的连河上航行时,河浪不大,因此没怎么晕,课几天后,船出了海,海象果真不佳,在季候风的吹动下,浪涛越来越高,任是船型庞大的皇家御船在风浪中也得飘摇,他便真的晕船了。

    不想被人看出自己晕船,黄梨江出海后就把自己关在舱房里,仆人送来的餐食,他季候没拌饭吃,怕一吃就吐,整体只能在床上,忍着晕。

    更糟糕的是,自从十二岁以后,娘就提醒过他的事,竟然就在这趟旅程中发生了……

    黄梨江躺在床上,下腹闷痛着,身上的衣物被冷汗浸透,全身虚弱无力。

    不过是出海第一天,他竟然连走出船舱都成了问题。

    因刚出海,海上浪大,船上随行人员很多,有些人因为常年生活在大陆上,陆续传出不适的状况,连没出过海的带缘也吐得七晕八素。

    随行的太医与弟子员忙照料仆人,分身乏力,一时竟没人发现他得异状。

    直到第二天后,海象稍稳,仆人见他终日躲在舱房里,连太子请她出房用餐,他都拒绝,这才擦觉有异。

    带着太医赶往黄梨江仓房的真夜,因为连声呼喊都无人回应,直接命令卫士撞开舱门,但仍记得让其他人在外面候着,自己单独进舱房探视。

    见少年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肌肤冰冷,真夜倏地一紧。

    还以为他只是轻微不适,有点晕船罢了,正想找机会取笑一番,说他跟带缘一样,嘴上逞强,但一出海就像只病猫,但真见他成了病猫,他却半句玩笑话都说不出来了。

    空气里隐隐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真夜蹙起眉头,急急俯近少年。

    “小梨子,你醒来。”接连唤数声。才见少年眼皮略略一睁。

    黄梨江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恍惚见到真夜,直觉想翻过身去。

    “你受伤了么?”房里有股血气,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偏偏唤他不醒,真夜目光一瞬,伸手翻转他身躯,隔着被冷汗浸透的衣裳一一摸索,确定他没有受伤后,沉默半响,他领悟过来,明白了正发生在黄梨江身上的事。

    是月信初至么?

    也是,毕竟都已是年近16岁的……少女了。

    原先还曾想过,他这侍读有点晚熟……

    龙英站在舱门外,担心地喊道:“殿下,公子还好吧?”

    “……没事,只是舱房里不通风,又有点晕船,请孙太医熬些止晕的汤药——”

    “嗯,止晕药送到我舱房里备着。”以小梨子现在这状况,不能放她一个人在这,否则迟早会被人识破她的身份。

    女子在天朝的地位不比男子,航行和尚的船员甚至相信,如果让女人登船将会发生船难,万一被人知道船上确实有个女子,就算自己是太子,怕也救不了她。不再迟疑,真夜恋人带被,一把抱起晕眩中的少女。

    被抱起的刹那,她清醒过来,想推开他。“不要,我没事…”

    “别逞强。”真夜摇头叹道,仍旧将少女抱在怀中,准备走出船舱。

    “没逞强,我只是——唔,快放下我,我要吐了——”语未毕,真夜没有放手,而怀里的倔强人儿也果真吐了。酸水和秽物沾了真夜满身,掩盖掉原先弥漫在空气里的淡淡血腥气味。

    站在舱房外的卫士与船员们见状,莫不惊呼出声。

    “殿下!”

    真夜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唤人拿来一只木桶,扶着少女趴在桶边,将肚里酸水吐个干净。

    等到黄梨江再也吐不出东西时,真夜这才重新抱起她,走回自己专属的舱房。

    “让人把这里清理干净,侍读暂时到我舱房里住。”他交代。

    伶俐的仆从早已在台子舱房里备好目鱼用的热水和更换的义务。

    接着,沐浴、更衣、喝药,浑浑噩噩中,黄梨江一只听见真夜在耳边重复着一句话:“小梨子,醒着,你得照顾自己。”

    如果不想被看穿她女扮男装,有些事不能让人代劳。

    尽管虚弱,脸色惨白的小女子仍拼命捉着一丝理智道:“我会醒着。”

    她只清醒到,在临时搭设的屏风后,为自己更衣……而后便跌进真夜等待的怀抱里。“做得很好……”真夜轻声赞许,接手了后续的事。

    发现自己不是男子,是在九岁那一年,不小心瞧见邻家男孩如厕的姿势跟自己不一样,回家追根究底,才发现原来“他”根本就是个女孩子。

    她受到惊吓,好几天都说不出话,娘亲这才向她吐露实情……

    她的娘亲,汴梁沐容,嫁给爹后,大家都只叫她“黄夫人”。

    天朝女子出嫁后便改从夫姓,因此在那之前,她也不知道娘亲原本的姓氏,以及“汴梁”一氏的来历。

    娘说:当一个汴梁女子,必须处处循规蹈矩,笑不能露齿,语不能抬头,坐如山,行如钟,要能入的庖厨,出得厅堂,一辈子生活在重重桎梏里。家族人会说,那是传统,只有汴梁女子才有资格继承的传统——梨儿,娘直销就被你外祖奶奶这样教导,但我内心总是不舒畅,我们尊礼侍奉的朝代已经灭亡几百年了,礼俗是死的,继承僵化的礼制没有任何意义。小时候娘不知道反抗,傻傻接受了一切;但你不一样,你可以不要当一个规矩死板、一辈子背负着前朝遗民阴影的汴梁氏,你是这时代的人了。“

    “爹……知道我是女孩么?”虽然并不介意当个男孩,但她不仅学不来男孩子那种站着如厕的方式……

    “当然知道啊。”娘微微一笑。”其实当天朝女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天朝女子,十三岁就出嫁的,大有人在,只是一旦你讲一声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时,幸福与否,就不再能由你自己决定。你想要那个样子么,梨儿?”

    “……我没办法站着如厕。”才九岁的她,哪里管女子的幸福是否只维系在一个男人身上,眼前最大的麻烦是,她不能跟普通南海一样站着小解。这样她要怎么跟别人一块去学堂里读书?

    见独生女不回话,汴梁沐容握住她小小手掌。“抱歉,梨儿,是娘自私,没让你自己做决定。”

    “……我如果可以站着如厕就好了。”她闷声低语。

    汴梁沐容失笑。“梨儿,记得你爹书房里那支御赐的凤麟笔吧?以后就拿那支笔去考状元,会比当女孩儿有趣多了。没办法站着如厕又何妨?娘就是站着如厕也没有因此而比较得意啊。”

    抬起一双黑黝黝的玉眸。“别人家也是这般么?”

    汴梁沐容正色回答:“只有我们家是如此,切莫对外人提起这事。否则你爹在朝廷里会呆不下去的,晓得么?至于往后你想当男子或是女子,你再仔细想想。”结果这一想,就是许多年,她自己也无法决定,到底要当个“他”,还是“她”?

    在身体未产生变化之前,是男是女,对她而言不过是如厕姿势上的差别而已。

    没有人告诉她,一单身体开始成熟,体内会逐渐产生微妙的改变……

    然而晓事后,她便知道自己是当不回女子了。

    爹曾在她刚出生那年,公开举行家宴,全京城上自天子,下至庶民,都知道神童黄梨江是当朝才子黄翰林的独生子。一旦对外揭露了自己真正的性别,只怕会为全家人引来欺君的杀头大祸。

    既然在天子脚下,她不可能换回女儿身份,那么,就认分地当一名蛮子吧。让自己在男人的世界中闯一闯,舍弃天朝女子的小小闺阁,去换取光彩夺目的一生。就此立定志向,她会拿着父亲书房里那支御赐的凤麟笔,决意做那世上少见的凤毛麟角;不再去想自己女子的身份,专心在能令自己快乐的事情上。

    所以,“他”执意入女子不能进入的太学,拜云间先生童若素为师。

    于是,“他”以太学生员的身份,入东宫,陪伴太子学习。

    如今,“他”还以太子侍读的角色,奉旨出使海外。

    普通女子,哪能象“他”这般自在呢?

    这便是娘说的额好处了吧。

    犹记得,入太学那一年,娘提醒“他”已经十二岁了,出门行事,务必谨慎小心,别让人对“他”的身份起疑。

    在天朝,只有男子才能当官、实现理想,若身份为前朝遗民理学世家之女,就必须肩负起汴梁女子那累世传承的庞大立法。

    碍于汴梁一氏传女不传男的家规,“他”刚一出生,就以男子的身份背弃了母系家族的沉重期待。

    然而随着日渐长成,女子月信是无论怎么隐藏,都藏不住的身体变化。

    在建隆起的胸脯可以用布条缠住,可一旦月信来临,身体便会逐渐成熟。

    爹娘生下“他”,也是爹娘决定“他”的性别归属。

    只能是黄梨江,当朝翰林黄乃之子。

    就算偶尔有只桃花眼眸总逗得“他”内心惶惶不安,“他”也不能背弃自己一路走来的这一切。

    不打算,对谁动心……

    就只是侍读,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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