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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晓残月2

    “黎兄!”

    那人一身浅紫流金轻氅,内里月白长衫皆有银线滚边,银冠玉带,腰坠逐月流云佩,没有配剑,手里握着一把风骚无比的折扇,翠色竹丝玉做扇骨,月华甘露锦做扇面,此人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四个镶金大字,骄奢淫逸。

    再看与他相对而立的黎千寻,方才的潇洒不羁举世无双立刻啪啪掉了几个档次,墨色箭袖马服,浓重乌黑不会反光,尚不足脚面的衣摆被极其不庄重的塞进腰带里,不用对比,打眼一看,便不由自主觉得体面的那位比较正人君子,不体面的更像地痞流氓。

    黎千寻飞快撤回一步,拱手:“苏兄,好巧。”

    此人名唤苏闲,黎千寻的着名狐朋狗友之一,人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花中君子。贵为一家之主,却常年不在本家,经常或聚众或独行的穿梭在花街柳巷。

    其实他爹跟他哥活着的时候苏闲还是个十分守规矩的乖宝宝,因为胆子小性子懦,对黎千寻的教唆和逗弄能躲便躲,躲不过就打小报告,黎千寻少年时,经常被苏闲一声哭喊就扔进祠堂抄经面壁思过,他也不记仇,出来之后继续嘻嘻哈哈的玩笑打闹。

    自打他父兄双双亡故之后,一个不大不小的世家,本家旁系弟子门生上上下下几百上千号人,全部担子就落到了他这个十几岁尚且未经风雨的少年肩上,原本被父兄宠着捧进手心的柔弱幺子,大抵是悲痛与责任使然,苏闲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

    上了黎千寻的贼船,从此便在离经叛道的路上一骑绝尘。

    苏闲身披轻氅,看样子是刚刚车马劳顿远道而来,面上表情看着很是惊喜,双眼都隐隐泛光。

    “黎兄,上次司音谷一别,已有三个月未见,黎兄你清减不少,不知这些时日在忙些什么,小弟也未能帮上什么忙,实在惭愧。”

    黎千寻急忙忙伸手扶他要躬身赔罪的姿势:“别别,苏兄,你一向知道我这人散漫惯了,还是四处乱逛而已,无事,无事。”黎千寻有些牙根疼,这个苏闲做了家主开了窍之后,说话的酸劲儿却没从那窍里溜出去,反而变本加厉,日常说说话尚且接得住,这要是到了花楼,黎千寻深深体会到一个饱读诗书的淫贼有多难缠。

    日头已经滑到西边山脊,黎千寻隔着窗洞往外看了看,回头便被苏闲拉着重新坐了回去,一双眸子盯着对方有些无奈。

    苏闲却一脸兴奋,好像看不见黎千寻那毛孔里都往外冒着的焦急,真没眼力见!

    店伙计端上来一碟水晶菱角酥两盏天香小雀,这东西黎千寻刚刚已经干掉两盘,如今实在兴趣缺缺。

    苏闲那厢慢条斯理的抿了口茶,笑眯眯地看着黎千寻,看得他头皮一阵发麻,这祖宗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看上去四处奔波是为了家族生计,其实遛遍各城寻花问柳才做正经。如今是他先来的这里,苏闲那表情已是摆明了殷殷问询,此地温柔乡水深几许,几朵芙蓉几朵莲苞,渡头乌篷几时最盛?

    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黎千寻自然深谙其道,稍稍一理在路边听来的闲话,张口十分情真意切:“苏兄啊,你一路来此怕是劳累得很,眼下天色已晚,你先歇足了精神,我们改日约音红楼,那楼里有位花魁姑娘叫......”

    黎千寻还没说完,苏闲手一抬:“萱芷姑娘!”

    黎千寻愣了一瞬,道:“对,就是萱芷姑娘,只可惜她名声太盛,约场须得提前,我已经下了定金,回头与苏兄一道去。”

    苏闲略带神秘的一笑:“黎兄,今夜可有空否?”

    黎千寻又一愣,这个苏闲不会已经提前约到了吧,方才他只是随口一说,其实根本没下定约过萱芷姑娘,甚至还没去过音红楼。

    苏闲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搓手:“小弟几日前已差人来下了定金,买下她三日的灯场,原本打算今夜过去一赏美人姿容,可无奈小弟一路仆仆风尘尚未清洗,恐怠慢了美人。”苏闲又笑,像献宝似的冲黎千寻拱拱手,“不如今夜黎兄赏脸,先小弟一步去点了美人灯?”

    黎千寻不由咋舌,啧,钱真是个好东西。花魁灯场须得提前约,场面上是这么说,可混这路的哪个不知道,都不是明码标价的定钱,不过是待价而沽,出价高者得。

    而苏闲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花了高价买了人家姑娘红灯场子,而他今天匆忙而至,有些劳累,恐怕不能吊足精神赏玩,准备明日再去,如若这般,今日这一夜可就废了,刚巧又遇到了自己,便做个顺水人情,如此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说是这般说,黎千寻却知道苏闲打的什么主意,风月谷苏氏一门依附四方世家之一的黎氏而存,苏氏虽本不是小门小家,却在老宗主少宗主亡故之后画风有些跑偏,当年的苏闲是开了窍,却是开错了方向。

    风月谷地处遥岚,依山绕水云根之地,天地灵气极盛,不论是崖上还是谷中,都极易悟道成丹,十分适合求道修仙。苏氏一门如此得天独厚却没能登顶四方世家,便是因为苏闲的父亲苏名臣。

    多年前苏氏并不是侍奉南陵黎氏,而是辖属于遥岚慕容氏,据说两家百余年来世代交好,共栖宝境灵地,两大世家共荣辱同进退在修真界也是一时美谈。

    慕容氏苏氏两家研修丹道日益精进其乐融融,免不了就会有外人坐不住,修仙的也是人,妒怨嫉恨自然会有。起初还是一个两个人传些微末谣言,什么一山终不能容二虎一枝亦不可栖两凤,其中指代再赤/裸明显不过。

    谣言什么意思,自然有许多人心领神会,慢慢的就有其他世家浑水搀和一脚故意挑拨两家关系,可不知怎么,两家人之间的铰链融合似乎异于常理的固若金汤。任外家人再怎么扑腾,也始终没能在这圈/坚/挺/的城壁上碰下一块瓷来。

    可不论两家再怎么脱出尘世特立独行,整个修真界毕竟是同气连枝的一个系统。

    不知是否无奈之举,苏名臣他爹做家主的时候,苏氏便主动宣称愿世代为臣,依附于遥岚斜月台,并给自己儿子取了“名臣”这么个名字,当年苏老宗主还带着苏氏宗家上下几十号人浩浩荡荡去斜月台行和纳礼,真真给四方十八门的各路鬼怪唱了好大一出戏。

    自此,算是断了众多世家坐收渔翁之利的念头。

    苏氏也从论法道会名册的第一页烫金字移到了第三页朱砂红,遥岚慕容氏以其“清流皎皎,为而不争”的超然侠义位列四方世家之一。

    可惜好景不长,慕容氏一族因宗脉中有一人修习禁术,采气凝丹时急功近利堕入魔道,强行出关后六亲不认大杀四方,后来还是距离较近的黎氏派人结束了一场杀戮,之后斜月台被封,遥岚云根仙境也被侵蚀的面目全非。风月谷重新执掌一方便也再无可能。

    慕容氏灭族之后,苏氏便跟了黎氏,虽说并没有在同一个地界儿,可并不妨碍苏家人的殷勤走动,甚至常常将两个儿子送到碧连天小住,美其名曰接受教诲。

    其实黎家并不是什么道性深修的清修世家,先祖黎筝是靠一把剑打的天下,杀伐果断铿锵血性,那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霸气女子。闯出了名堂坐上了高位,后辈们或许是读书念经打坐参修多了一些,可毕竟不是入道静修一派,若说慕名来求剑学术法功夫那方合情合理,只是实在没什么可在书房里教诲门生的。

    苏名臣不愧是名臣,祖训世代为臣,即使易主,也改不了奴才嘴脸。不过这些都是那些看戏不嫌腰疼的人说说闲话罢,苏家人向来识时务,更不会惹出让黎氏为难的半点火星。

    再后来,苏名臣和苏宣意外身故,苏闲开窍开始跑偏,作为仙门世家,苏闲似乎有些不务正业,他自己本就向往俗物凡修不重丹道,父兄死后更是极力扬长避短,苏氏一门原本就有些许荒废的术法修行与先祖一道彻底被摆进了祠堂供桌,苏家也从仙门名家变成了商贾大亨。

    原本修仙求道一脉的人貌似骨子里就容易有些清高过头,仙门本家都是不从商的。而当今修真界却有两家例外,其中一个还是赫赫有名的新晋四方世家之一,镜图山江氏,另一个就是风月谷苏氏了。

    但这一点上,江氏与苏氏又有不同,江氏立派三百余年,不论是道修底蕴还是商路人脉,都不是一个苏家比得起的。

    江氏作为修真界一个特例,显然并不是徒有虚名,不论门下弟子数量还是论法道会上各家翘楚比试排名,都丝毫不逊于原四方世家。

    没能在之前就执掌一方,一是因为江氏在辖地分管上十分不配合,偌大的本家就死死守着镜图山脚,辖地各城不设司天寮也就不能护一方平安,能力再大的世家也有个鞭长莫及一说;二则是因为江氏本家从商,本不是什么邪魔外道,却经常被各门家主们针砭诟病。

    名符其实道商兼修的江氏尚且被各方各门视作异类,更何况独占遥岚云根的苏氏一门,守着修道仙境却明目张胆的摒弃仙修,需要顶着何种压力可想而知,实在难为苏闲小小年纪顶风破浪还能让自己混的风生水起。

    再再然后,苏闲那厮明显的矫枉过正,从一逗就哭一撩就羞的薄皮子小细柳彻底长成了一棵比黎千寻开花还多的歪脖子迎客松。

    黎千寻正是酒足思□□吃饱没事干的当口,正寻思着怎么混到音红楼瞅上几眼,可巧就遇到了吉祥物苏闲苏大宗主,方才还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念头立马被生吞进了肚子。眉眼弯弯望着苏闲笑得讳莫如深。

    苏闲聪明,从来是一点就透,看黎千寻表情,就已经明白了九分,他从怀里掏出三块白玉牌子,其中一个递给黎千寻:“黎兄喜欢就好,小弟虽是一门之主,却甘于平庸不思进取,风月谷力所能及之事也远不及碧连天百中之一。”

    黎千寻也不跟他客气,接过白玉牌便揣进了怀里:“谢了!”

    苏闲抿抿唇又道:“小弟灵根浅,只配凡尘凡修,道法仙程,学术不精,大抵也只能行商走市聊聊此生而已罢。实在比不得千寻兄与明秋兄你们的天资与修为啊。”

    黎千寻闷了口茶,暗暗道,是啊,风月谷什么都不行什么都不好,如今更是,穷得只剩下钱了。

    或许苏闲原本就无意与黎千寻促膝长谈,见他实在坐不住,两人便作别各自离开,苏闲下榻在西街的南山雅客,距离小城监察署较近,苏闲经商,这显然又是另一个行当的讲究。

    黎千寻多年前离家之后经常与苏闲混迹在一处,再与打小时候就有的一些情分糅杂在一起,他对苏闲这个吉祥物的感觉,十分的复杂。

    太阳仍一点一点往西边山坳里掉,天边红云漫卷,铺了很长一片,黎千寻挠挠下巴,又看了眼斜挂在腰间被黑不溜秋的布条缠得密不透风的长剑。

    走到十字路口处,黎千寻向东边大街上望了一眼,天色已暗,路边各家铺子也都次第掌灯,城东多是酒肆客栈,门洞内外皆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天黑之后越发显得繁华热闹。

    加快步子一路行到南门的时候,又遇到了白天在小茶棚里遇见的几个寮差,擦肩而过时有个汉子“咦”了一声,走出两步,那人喊他:“这位公子是要出城?”

    黎千寻答:“是。”

    几个人都回过身来看他:“南门有宵禁,这会出去大概就回不来了。”

    黎千寻抱拳:“谢各位大哥提醒。”

    几个人见他没有重新打算的意思,便摆摆手,扭头走了。

    出了城,黎千寻在距官道不远处钻进了一片小林子,这片林子他昨天半夜曾来过一次,轻车熟路绕过几撮长得张牙舞爪的灌木丛,便到了一处坑坑洼洼的河滩。

    这里人迹罕至,狭杏道长年累月浸泡着枯枝败叶和禽畜尸首,一坑死水浓稠泛黑,与水面上漂着的几朵白沫格外相得益彰。

    四周仍旧没有官差寮差们搜索查证的痕迹,黎千寻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放在一块略显平整的石头上,他自己也顺势坐了上去,闻着那股历久弥新的臭气和掺杂在其中的一丝甜味,实在是不怎么愉快。

    “东西给你带来了,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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