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月蒙尘1
月蒙尘1
长庚星光芒渐弱,东方泛起一片鱼肚白,黎千寻已是在窗栏上坐了半夜,回头看了看屋内情形,司天寮众已经七歪八扭倒了一片。
从萱芷口中得知,被他毁掉的那把凤舌是乔路母亲的遗物,如今便也变成了乔路留给她的遗物。
黎千寻又摸了摸塞在腰里的乾坤袋,只是不知道这悯生弦是原本就在乔母那里还是后来有人偷梁换柱,这些萱芷更是不得而知。
当年法阳阵失败,七灵随着他灰飞烟灭也四分五裂分散各处,四百多年过去无人寻找,所以就算出现在凡修人家一直未被发现也并不奇怪,除非揪出控制大黑的御灵士,否则根本无处求证。
更何况自他重生至今,他也只知道三个碎片的下落,再加上这次到手异常容易的悯生弦,距离重新集齐,怕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眼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御灵士一定知道那把琴上有悯生弦。
天将亮时长街上白雾又重几分,黎千寻跟寿妈妈和小透明招呼一声便从窗口一跃而下,想要赶在早市之前再跑一趟城南护城河。
萱芷之前虽被大黑附身,可她依旧有着自己的意识,也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前前后后总共抽了多少魂灵,从乔路头七未过的第一个饵,直到中元前夜,每十二天一次,给乔路炼魂的饵灵用了七个,可萱芷又说得明明白白,两月加一旬,不止是音红楼的恩客,共计三十八个。
黎千寻瞬间便明白了,御灵士不光养了大黑这一个死灵。炼魂时饵灵的数量或许会由于所炼灵体的固有等阶有些许浮动,但毕竟相差不大。再扣除大黑炼魂所用的七个,还有二十四个,那御灵士要做什么?!
而且大黑滞留人世很可能并不是用了魂术,若是这样,多出的三十一个灵体又被拿去做了什么?
单单只挑阳气最盛的壮年男子,一连杀了这么多,简直比认准了一家抄家灭门来的还要震撼。
黎千寻忽然有一种这辈子的这些年月都白活了的感觉,自十五岁那次偶然被传送阵送出镜图山,他一个人在外游荡了这么多年,致力于凑热闹这一行脚僧般的修行一直任劳任怨十分勤奋,也一直以为修真界的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赶得及掺和两脚,可如今有人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搞这么大动静他竟丝毫不知!
单从此次的事件来看,这人的修为心机都深不可测,蓄存那么多用来作饵的灵体,要养的东西恐怕更不简单。而且能够得心应手的操纵御灵,这个御灵士一定是四方十八门名士名册里头榜上有名的修者。
然而对此,几个时辰前还对该御灵士印象良好的祖师爷不仅不开心,而且很生气。
黎千寻揣着心里的五味杂陈,飞快赶到了南门,此时宵禁未开,只能翻墙而过。还没走到外围河滩,便嗅到了雾中浓重的腥气,黎千寻下意识皱了皱眉,忙提气飞掠过去。
黎千寻已经拿到了悯生弦,御灵士不可能坐视不理,而大黑却因鬼门的影响状态不佳不战而逃,所以只能“择日再战”,而下战书的方式,就是清平城无根抛尸案的第四具尸体。
引灵杀人,三十八个魂灵,三十八具尸体,可这些天出现在城南河道的却只有三具,加上眼前的这具新的,还少三十四具尸身。黎千寻自然也问到了这些,可萱芷却摇头说她并不知情,这种情况便只有一个解释,尸变。
尸变,顾名思义,就是死尸出现了某种变化的通俗叫法,而这种变化,可不是腐坏发臭,而是行为上的变化,会动,会走,甚至会跳。对凡修而言,尸变就是尸体妖化的征兆,而事实上,这种情况在玄门里又有另一种叫法,御尸傀儡术。
属傀儡术中的一个很小的分支,而傀儡术,就是很多年前壬清弦钻研御灵术的蓝本。
中了傀儡术的死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可以保持尸身不腐,还可以给傀儡预设指令,不过只有最简单的动作,比如行立蹲走,若是只想藏尸,这些便也足够了。
黎千寻蹲在那具尸体的头颅旁,伸手探了探他灵脉,碎的不能再碎了,凶手真是十分高明,傀儡术指令执行完毕就爆体,若是灵脉完好,被人用傀儡术覆盖,反着找回藏尸窝里去,这戏可就没得唱了,所以只有爆了灵脉防患未然。
卸磨杀驴釜底抽薪,再无后顾之忧,这一招果然好用。
黎千寻溜达着回城的时候天还未亮,刚好赶上南门解禁,又有四个寮差提着家伙出门上了官道。
黎千寻摇头啧声道:官差也不容易啊,起早贪黑不说,还要值夜。这最后一句,说的却是夜里堵在音红楼里的那一拨了。
“掌司大人最辛苦。”黎千寻靠着音红楼的朱红大门懒洋洋的道,“陆掌司,挑灯夜战,您受累。”
刚迈出门槛的陆衡被这一声吓得又缩了回去,毕竟天光尚暗,街上没几个人在走动,突然劈头盖脸一句阴阳怪气的嘲讽,任谁都会惊出一身冷汗,掌司大人没有叫喊出声,已经够矜持了。
陆掌司刚从温柔乡里悠悠醒来,裤子都没穿好就被守在房门外的寮差拖了出来,这会儿外袍带子都还没系上。
不多时,轮班去南门巡视的寮差便飞奔了回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力竭扑在地上抓着陆衡的脚脖子就喊:“掌司不好了,又...又发现一具尸体...还是,一样的....死相!”
正转着圈审视黎千寻的陆衡狠狠抖了一下,抹了把脑门上并不存在的汗:“所言属实?”
那人趴在地上拼命点头,像是要把地面砸出个坑来。
陆衡和昨夜在萱芷房间打了半宿盹儿的一众寮差们都站在人烟尚稀少的的街上,黎千寻被围在中间,此时正一脸坏笑的瞅着陆衡。
“掌司前辈,都说了没骗你了。”
陆衡一时恼羞成怒:“那你也不能证明人不是你杀的?”
陆掌司在从寮差那里听了他们添油加醋极尽夸张的描述之后,又遇上这个挑事的正主,一番交锋下来,便心思十分独特的一口咬定,这桩连环抛尸案就是眼前这个狂妄自大的痞子散修。
黎千寻双手抱胸,有恃无恐:“你见过我?我可是昨天才来的清平。”
陆衡十分没底气的“哼”了一声,他这会已经把自己的衣衫收拾利索,宽袖一甩,对众寮差道:“押上他,去南门!”
黎千寻抬手挡开要上前捆他的寮差兄弟,笑道:“不必,我要是不跟着过去,怕是你们都要折在那里。”
陆衡回过头盯着他咬牙切齿:“危言耸听,胡说八道!”
黎千寻一耸肩,没有搭腔,只在乌压压一队人后头跟着,身侧还守了两个。
一票人群情激昂刚走出三丈远,却被从音红楼跑出来的寿妈妈喊住,说是萱芷和乔路想要帮助查案,希望能跟去一看。
陆衡还没说话,黎千寻这边倒是笑眯眯地开了口:“我带他去。”
寿妈妈会特意问这么一句,就是为了乔路,毕竟那是个众所周知已经死了几个月的人,突然在大街上晃荡估计会吓坏老幼妇孺。即使清平城的老百姓见惯了妖魔鬼道,可看到一个自己曾经熟悉的面孔成了鬼怪,怕也不免后背生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万事小心点好。
当亲眼看到黎千寻抬手一挥眨眼间便把一个七尺男儿变成了一颗小铃铛的时候,别说众黑袍寮差了,就是陆衡都是一阵沸腾。
寮差或许对携灵结界一知半解,可掌司却不会,作为被派遣一城的司天寮掌舵者,好歹也是个结了丹的修士,携灵术本就是仙修的基本法术,他自然无比熟悉。熟悉归熟悉,他可绝对做不到如此驾轻就熟的在一瞬之间将携灵结界压缩到铃铛大小。
丹道修为就是如此,一招一式便包含多年的修炼功底,简单的一个携灵锁,高下立分。
陆衡终于觉得这人不简单,清了清嗓子,语气顿时恭敬起来,气急败坏里头硬是挤出一脸璨笑也丝毫不觉尴尬:“不知公子是哪家仙士,名号作何?”
黎千寻捏着看了看刚结成的携灵锁,将他交给萱芷,才道:“黎千寻,无号,四处流浪的无名散修。”
黎千寻?没听过,陆衡不禁皱眉,姓黎,第一反应自然是他的顶头上司碧连天,可黎家本家的人里没这么一位,赐姓的门生也都不可能是这幅德行。
陆衡不死心:“公子师承何处?”
被问到这个,黎千寻还摸着下巴认真地想了想:“没师父。”
三个字噎的陆衡浑身发抖,方才见他携灵术耍的登峰造极,本以为真是哪家不轻易显山露水的高人,谁知真就是个软硬不吃的散修。
要知道如今修真界的正统是论法道会名册上的四方十八门,数百年来根本不存在散养的世外高人,就算有,还能强过四方世家?简直笑掉大牙。所以散修向来被人看低,就连市井黄口小童都知道,仙门里头只有那些穿着整齐统一校服的才能喊做仙卿。
若是真的想“隐”,便肯定不会现身,更不会独一个跳出来招摇过市,恨不能敲锣打鼓的宣扬自己是个高人,从来没有这样的。
从古至今,真正为人所知的隐者散人只有一个,便是七贤之一的七情散人,数百年来没有一个修者有幸瞻仰其真身。当年的六壬灵尊是个老不死,七情散人同样也是个老不死,而且相比壬清弦,七情散人更加妖孽,天地不灭,他便不亡,真正的与天地同寿。
长生不死的确是众多求道者所追求的无上境界,可也只有真正拥有的人才知道个中滋味,道近易从曲高和寡,长生孤寂惺惺相惜,自六壬灰飞烟灭,七情便也销声匿迹,再也不曾出现。
如今的仙道体系十分稳固,早已无人追捧所谓的“世外高人”,自然也就只有“世外”,没有“高人”。
眼下陆衡只当黎千寻自诩“高人”,专找玄门火力最低的司天寮恣意卖弄。
其实这个倒真是陆掌司误会了,他没听过黎千寻,不是因为他不出名,而是因为陆衡只是一座小城的司天寮掌司。
黎千寻就是黎尘,多年前在他十二岁时初次参加论法道会试炼便一战成名的碧连天宗家少主。这件事在四方世家上位仙首之间本不是秘密,只因黎尘此人风评实在太差,虽然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丹道奇才,但生性顽劣,行事乖张目中无人。即使当年论法道会他曾拔得头筹,可依旧不怎么讨长辈喜欢,甚至后来他离奇失踪都没有在黎氏本家引起丝毫波澜。
黎尘太过出挑,即使消失几年换了个名字换了身行头,当年的同/修/同辈也认得他,比如江上寒,比如苏闲,见面时点头垂眼,表情里都是心照不宣。何况黎尘不回黎氏,仙门正统名士里头便少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同辈们自然乐得不去追究。
以为自己看透了黎千寻的真面目,陆衡狠狠瞪他一眼甩开袖子走在了前面,一路没再搭理他。
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到南门外围河滩,在露水簇新的官道上扬尘数丈。
“远远就闻到味了。”黎千寻抱着手懒洋洋的的跟在后面不咸不/淡/道。
陆衡此时也看到了,还是那片河滩,还是那块石头,甚至连那条人形的头尾朝向都一模一样,心底顿生一股浓浓的无力感。
可黎千寻此时说的味道却不是他之前来时那股尸腥气,而是大黑身上的障气。
他微微侧身将紧跟在他身侧的萱芷护在身后,低声安抚了一句,并嘱咐她护好自己,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冲出人群。
随即脚下扩出一个灵符阵,飞快从足尖点地处向外散开,矫捷身形已飞掠而出,还不忘回头交代:“掌司前辈,看好脚下灵符,最好不要轻易试探自己的修为。”
话音未落,在众人还一脸茫然的急忙查看自己脚下的时候,原本平静的水面上飘荡的一丝丝白雾却是渐渐变了颜色,黑障越来越重,直到凝出一个人形。
“啊!”一人忽然惨叫一声,后退两步踉跄倒地,双手紧紧掐着自己的脖子神色痛苦,直到面色泛青,已然窒息而亡。看他脚下,却是有一只脚踏出了符阵。
司天寮众顿时鸦雀无声,近二十号人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捆了猛地向中间一收,一群七尺汉子此时挤作一团,比肩接踵亲密无比。
只有陆衡和萱芷站的比较体面,堪堪擦着符阵边缘。
黎千寻也听到了那一声惨叫,心道不好,急忙压低身形,手中灵流不断涌出,却是结成一层结界墙竖在河面与司天寮众之间,他自己飞快转身去拦大黑,大黑未化出实体,一个灵体裹着一团业障行动自然比他迅速许多,此时已经斜掠过河滩正要转向瑟瑟发抖的众人。
大黑的目标依然是萱芷!
若是鬼门未开时被邪灵附身,除非那东西自愿离开宿主,否则对于一个未结丹的凡修,便只能杀人截灵。
本以为御灵士会让御灵与自己正面交锋,万万没想到对方从来就不在乎什么玄门君子协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倒也是一个幕后黑手应该有的正确修养。
黎千寻暗叹一声,正派往往死于仁义过头,还有该死的原则和矜持。
他忽的身形一顿,手中却是已经飞快凝出一个隐约透明的光团,朝大黑猛冲的方向急速抛出。
剧烈压缩的灵力迅速爆散,却只扫到大黑身周的黑障,打散了三成,大黑只一扭身,旋即转向冲出。
两人皆是赤手空拳,看着大黑在他眼皮子底下绕了一圈飞速冲向灵符阵,黎千寻的手往腰间伸了伸,心里顿时一阵烦躁,眨眼间,符阵已破。
大黑冲过去的方向,正是萱芷所在。
萱芷只觉眼前一阵黑气扑面,随后一个人影扑过来将她压在身下,再睁眼时,那个黑袍金边的寮差已经面色黑青,双眼瞪圆没有了丝毫神采。
替萱芷挡下大黑的是牛升。
黎千寻自然也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大黑附身萱芷不成,怒极之下对牛升用了业火焚身,一个略懂丹道,曾被玄门世家淘汰的年轻人,几乎是瞬间就被烧断了全身灵脉经脉。
倒是有一个好处,没有痛苦。
黎千寻心中莫名一恸,周身顿时罡风四起,尖锐的灵流迅速凝聚似利刃一般飞出刺入大黑那一团模糊的身形。同时又布下一个携灵结界将司天寮众人隔出。
数道匕首似的灵流嵌进大黑体内,他四肢大开,仰头向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那一团黑障也开始不断翻滚,业障中心,却是渐渐出现了那个雪白道袍的死灵真身。
与黎千寻对面而立,大黑的动作似有一丝停顿,掌中的一团黑气也像不受控制似的四下流窜。
黎千寻愣了一瞬:“你认得我了?”
白袍人影又哪里会说人话,只是不住地操纵气障攻击黎千寻,呼呼的风声不绝于耳,此时两人已与围观众人距离拉开数丈,他们自然也不知道黎千寻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大黑双眸泛红,眉心的玄色咒文忽明忽暗。黎千寻顿时想到极重要的一点,这次事件的御灵士并非藏匿大黑的人,而是他偷来的!
黎千寻又将大黑上下打量了一番,雪白道袍不染一丝杂尘,眉间虽然业障很重却不见与之相称的浓重戾气。若是还活着,如今应该也是个目光锐利不怒自威的玄门长老,说不定还曾指着他鼻子骂过他,目中无人竖子放肆。
黎千寻默默轻叹一声,所谓壮志未酬,穷鳞铩羽,那种死不瞑目的憋闷感我也有过啊。
这边正叹息同病相怜,大黑却猛地一停,双眼微眯转动身体将这片河滩扫视一遍,最后停在一个方向,又佝偻着身体伸出脖子细细感知,鼻翼煽动的同时眯起的一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甚至贪婪的张了张口。动作像极了发现可口猎物的野兽。
那是官道一侧的一片树林,穿过去就是黎千寻找到小透明的地方,黎千寻正心生疑惑,却见那片林子上方忽的飞出几只鸟雀,仍被浓雾笼罩的树梢晃了几下。
一阵轻微的哗哗声也传入耳中,黎千寻微微皱眉,突然飞起一脚将眼冒红光的大黑踹得一个踉跄,大黑连忙稳住身形,重新将全部注意调回黎千寻。
黎千寻也借势飘离水面,却是与大黑对调了方向,周身灵流波动又涨了几分。
树林里响动越来越近,枝叶相互拍打的声音里头还混了一串铃响。
黎千寻和大黑察觉那边动静,战战兢兢一边围观一边支着耳朵听风辨形的司天寮众自然也察觉到了,本就惊魂未定的众人一时抱作一团抖如筛糠。
只见官道旁几棵树猛晃了两下,清脆的铃声便忽的清晰拉近,众人都狠狠的咽了口唾沫,仿佛那处会突然冲出一头血盆大口的嗜人猛兽。
一个紫袍少年提着剑从树后飞掠出来,银白剑身上缠绕着流动的紫色灵流,墨色眸子一扫,看到河滩上那个和浑身长了黑毛的白衣人对峙的墨色身影,瞳仁一闪便冲了过去,是西陵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