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心的开始
狐帝家的奇怪兄妹在黄潮浅滩的大石头上待了大半夜,直到天亮才恋恋不舍告辞离开,大半夜的时光,戚晓风都是待在一边当个陪衬,在他们谈天说地时独自望着远处依稀的晨光,不知在想什么。其实走到这一步,连他自己也质疑当初的选择是不是对的,沦落到此镜,和最初逃离祠堂的初衷已经相去甚远。
在凡间村落的日子,戚晓风曾无数次想象自己将亲爹扒皮饮血为母亲报仇,逃离那里的初衷也只是基于这个夙愿,而现在,已经离开这么久,别说报仇,就是亲爹身上的一根毛都没有见到,反倒惹了青丘这样难缠的仇家。
其实这对狐狸兄妹并不讨厌,戚晓风坐在大石头上听他们眉飞色舞谈论近几千年四海八荒天宫仙地的诸多趣事,甚至觉得这俩狐狸挺好玩的,但免不了还是有些厌恶,归根结底,他无法原谅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
他看着那对兄妹毫无压力地谈天说地,不自觉总会猜想当年他亲爹那只薄情的公狐狸要是没有抛弃他老娘,他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一路走来,这青丘不同于其他仙地,熙攘又充满人间烟火的生机,打从心底来说,戚晓风喜欢这里,然而,又厌恶那些让他想起薄情父亲的狐狸。
他仇恨狐狸,仇恨自己身上的半狐之血,这仇恨自他降生那天起,就缠绕骨髓,和血肉生长在一起,他想他终是无法原谅父亲,不管是那只公狐狸,还是凡间村落里那个姓戚的老不死。
戚晓风坐在巨石边缘听风的时候,有人在他身边坐下来,趋近清晨月光清朗,和男人身上的白袍差不多是一样的颜色,回头那俩兄妹喝得半醉,不知什么时候已显了本身,四爪舒展窝在大石头的一侧,互相依靠着,十八条蓬松的尾巴在风中交缠摆动。
半耳白狐除了耳朵尖俏丽的红色,还有个醒目的区别就是身形小巧轻盈,她哥哥虽然也是俊俏的狐狸,但大抵因为是公的,所以骨骼略显粗壮些,白色皮毛下可以窥见微微隆起的肌肉和隐约的线条,而且体格和半耳白狐相比,也更显硕大些。
白色的公狐曲着身体,将半耳白狐笼在身前,用并不厚实的身体抵挡大半夜风,而那半耳白狐则枕着兄长的皮毛酣睡,偶尔被昆虫惊扰,会睁开眼舔舔兄长的鼻尖。
大抵这就是所谓的亲情和家人了吧……
戚晓风看着两只白狐相簇而眠,心中孤苦的感觉又浓了一分,白袍男人只将酒递过来,坐在他旁边,眺望着黄潮尽头已泛起晨光的天际,目光毫无焦点。
那只青鸟就在他手里卧着,脑袋藏在翅膀里早睡熟了,应龙神君刚刚尝试过将它放在衣襟或是肩上,只是两爪刚触碰衣料的瞬间,又会骤然惊醒。
这鸟今晚不知是醉是困,刚连直线也飞不了,展着翅膀在空中兜圈,会突然一头栽进潮水,潮水打着卷儿拍翻了扑腾的青鸟,连应龙神君也惊的失了颜色,好在最终是捞起来了,青鸟颤着一身滴水的羽毛浑身哆嗦,应龙神君用宽大的袖摆擦了擦,还是没擦干净,怕鸟儿被冻死,干脆直接塞进衣服里,用自己的体温贴胸膛暖着。半耳白狐因此借着酒意吃了好一阵飞醋,最终也是没抵过酒醉的煎熬,还是和她哥哥窝在一起睡了。而青鸟在应龙神君怀里暖干了身子,又粘着神君玩了一会儿,也静静卧在神君的手掌里。
“收我为徒,你图什么?”在这静默里戚晓风还是决定先开口,“我去过不少地方,也算有点阅历,不管是人还是神仙,不会毫无理由去做一件事情,你告诉我答案的话,也许我会答应你。”
“答案真有这么重要?”
寒少宇看了看坐在夜风中的半血少狐,就算他离他这么近,还是能感觉到这孩子身上生人勿近的气息,与狐帝的打斗中,剑锋刺穿这小子肩膀的同时,剑上的狐火也将这小子的衣服灼了一大片,醒来后这小子就将外面的衣服撕毁扔了,现在上半身就穿着短衫,看得出是用兽皮粗制的衣服,裸着双臂,依稀可以窥见肩膀上可怖的伤口。
寒少宇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袍,已经过了这么久,在黄潮中泡了无数遍,左臂处还是有淡淡的血迹,这着实有点不能见人,干脆明日就招寒泽来,让它飞去北郊的麒麟神殿给兄长送个信儿,有空捎几件衣服来,也不知过了这么多年,他兄长麒麟神君是不是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老样子。
“答案难道不重要?”
戚晓风用诧异的眼神盯着应龙神君,觉得他问的这个问题非常古怪,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需要答案的……
“我本就是个随性的人。”寒少宇望着黄潮尽头的晨光天色,缓缓道,“我的外祖父,母亲,应龙族的祖祖辈辈都是很随性的,如果你一定要一个答案的话,大抵只是因为我从你身上,似乎能看到曾经的自己……”
曾经的自己?
戚晓风并不清楚应龙神君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他和自己一样早年失去所有亲人和族人支持,还是说他和自己一样,也背负着一段对于某人的深仇大恨?
“别猜了。”应龙神君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说道,“我和你一样都是混种,我父亲是麒麟族少宗主,母亲是应龙族末代公主,虽然我是应龙没错,但论血统是不纯的,我身上承自麒麟一族的力量,只会在危急时刻显现,应龙族曾经是个很讲究血统的种族,本质来说,我根本不算是这一支残存的骨血。”
戚晓风静静地听白袍男人说话,从来没有一种声音,如此安静而温和地抚平他的内心,白袍男人讲述的信息有一部分他知道,更多却不知道,这些讲述让戚晓风想起在凡间村落中的经历,那些骂他是怪胎,是孽种的嘲讽。应龙神君大抵是经历过相似的,所以他的话语有种浑然天成的魅力,这种魅力让戚晓风乐意聆听,而他安静的倾听,也让应龙神君乐意讲下去。
“最先发现的是我父亲。”应龙神君道,“我百岁那年,被人蒙头打晕丢进火山,我母亲本来是外祖父钦定的继承人,但外祖父殁了,舅舅独揽大权,他的生母地位卑贱,因为血统问题并不能服众,后来由内而外的起义,舅舅联合外族的侵占,互相残杀,应龙族也殁了,母亲本来与外祖父议定等我成年就回归母族继承王位,但失去母族支持,我彻底在麒麟族变成了外来客,族中害怕有朝一日父亲让一只应龙来领导他们,然后一些……一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在我百岁时终于对我出手,我醒来时四周都是火,勉强撑起的结界也支持不久,没过多长时间,结界终于破了,一股火焰窜进来,我的视野一片猩红。再苏醒是在父亲床上,兄长拉着我的手,我的眼睛被布蒙着一片黑暗,后来父亲用了很长时间告诉我,我并不是一只纯血统的应龙,他说他和兄长找到我的时候,我被火焰灼伤的手臂,覆盖的鳞片是同他和兄长一样的墨色,每一片上都有三条细微的隆起,那是麒麟族特有的鳞片,我用了很长时间接受这样的,按说两种不同的血脉不太可能在一个后代体内融合,但就是出了我这样的混种,混种……在那种家族,是不被接受和承认的事……”
“那后来呢……”
戚晓风大抵是明白了,明白应龙神君救他是纯粹救他,也明白了他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担待,或者更准确点说,这应该是一种善待。
“后来不久,麒麟族也殁了,其实不止人是贪婪好战的,神族,仙界,哪代的安稳不是承自曾经的枯骨如山,只是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之前,我父亲告诉过我,每个生命都有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权利,生命无关贵贱,别去在意旁人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