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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三章 不垂之泪(下)

    夜色清冷,棺椁寂静。远处的细碎声响,是宫人们在连夜将红烛换白烛、将红绸换素绸的声音。

    恕儿独自跪坐在放置林璎棺椁的一处空荡宫殿中,双手上的鲜血并未擦洗。

    林璎的声音仍回荡在她耳畔,楚地的口音,熟悉的语气,那样温润、轻柔,像秋风里的芦苇花,亦像春风里的杨柳絮……

    “三件事,你答应我。

    我死后,你做楚王。正红龙袍登基,不许为我着素服。

    我的事,除了我亲口对你过的,其他人什么,你都不要信。

    悲泣伤身,今日之后,不要再流泪。

    当时,刘璟从未下令伤我……

    绝世峰之事……是我派人献计给刘璟的……”

    ……

    余音绕梁,恕儿虽睁着双目,眼前却尽是当时所见——船靠岸,他们将他抬入马车。彼时回首,月下灯影里,船板上只剩一大片腥红。随他乘车疾行回宫,为他止血,手忙脚乱时,太医匆忙赶来。不断唤着他时,却听太医道:“殿……殿下失血过多,臣……臣无能为力。”

    一直握着他的手,余温渐渐冷去时,仍唤着他“璎”。

    知他自散漫嗜睡,却从未想过他会在眼前长眠不醒。

    停在梧桐殿外,几个宫人将他抬下马车。车上、身上,全都沾满了殷红的血迹,而他的一身墨色,却只是更加深邃了些。

    梧桐殿里,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放置了一口华美的龙纹棺椁,似是早有准备。

    东方愆大步入殿,听太医禀明楚王失血崩薨,登时立在原地,一言不发。他看到楚王的手里,仍然紧紧攥着那支箭——他亲手弯弓射出的那支箭。

    良久后,东方愆才命宫人在一屏风后为楚王更衣,并擦洗楚王的尸身。

    他走到恕儿面前,轻声:“姐,我已送恩回馨岚殿里去了。你尽可放心。”

    恕儿木然点零头。

    东方愆又道:“一会儿……还是让宫人抬林哥哥到宁晖殿可好?”

    恕儿又木然点头。

    他们给他换了一件大红华服,似是登基时的龙袍,又似是为大婚准备的新衣。泪眼氤氲,她伏在棺前,看他们将他抬入棺中,看他好似只是熟睡。

    他手中一直紧攥的那支箭,此时正在东方愆的手里。

    她接过东方愆递来的箭,看到箭尾印着的“宋”字,便又将箭还给了东方愆。两人沉默不语。

    入夜了,东方愆命几个宫人悄悄将棺椁从梧桐殿移至空荡荡的宁晖殿,看到棺椁落地,方对恕儿行礼道:“姐,请节哀。恩还在等你。”

    恕儿道:“你去忙,我留在此处陪陪他。”

    “姐……”

    “我留在此处陪陪他。”

    ……

    夜莺哀鸣如泣,吟诉流年无情。

    泪淌干了,便明了。

    “悲泣伤身,今日之后,不要再流泪。”

    “我答应你。”

    “我死后,你做楚王。正红龙袍登基,不许为我着素服。”

    “我答应你。”

    恕儿起身,才发觉殿外左右站着两行宫人和两行侍卫,为首的宫人是梧桐殿里的老人。他走到恕儿面前行大礼下跪道:“奉先王遗诏,恭请殿下更朝服。”

    话音刚落,一行宫人便呈上了楚王的琳琅衣饰和玉旒冠冕。

    恕儿问那为首的宫人:“先王的遗诏在哪里?”

    宫人答道:“回殿下,先王临行前,带着安邑王公子愆将遗诏放在了千秋殿龙椅下的暗匣里。遗诏共抄录了三份,一份在千秋殿,一份在藏书阁,还有一份,在临江一布衣百姓家中,是先王派老奴送去的。三份遗诏,皆是先王亲笔所书,一字不差,且都印有昭凰御印。”

    恕儿续问:“你看过诏书吗?”

    宫壤:“回殿下,先王将诏书密封之后才将其中一份给了老奴。老奴没有看过。”

    恕儿挑眉:“那你如何知道先王欲传楚王之位给我?”

    宫人立即下跪:“老奴从未看过先王诏书。是昨夜安邑王公子愆在梧桐殿吩咐老奴准备今日朝会殿下所用服饰的。公子愆,先王遗诏,传位于公主。”

    恕儿扶那老宫人起身道:“不必惊慌,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我只是想问诏书上究竟写了什么。”

    众婢女服侍恕儿在偏殿换好朝服后,便有车辇到宁晖殿接驾。

    恍然间,众人已浩浩荡荡地到了千秋殿。

    楚国文武百官皆着素服立于千秋殿内殿外,唯有恕儿一袭红衣龙袍。

    一切都来得太过突兀,恕儿只觉是场梦魇。

    茫然四顾间,只听东方愆在殿前宣读着先王遗诏——

    “运难测,时来迭变。

    今逢强邻,璎必躬亲犯险,欲以刚柔并济之法服宋王退兵,还楚宋百年太平。

    然宋王险恶,明日璎若不朝,大楚岂可无主?

    故亲书此诏,昭告万民百官,传楚毓王女公子东方恕楚王位,望其效仿赵国公主独孤清监国理政之仪,善待楚地生灵,不惧强邻之危,敬黎民,礼贤士,安下。

    楚王林璎亲笔于昭凰宫梧桐殿。”

    读罢遗诏,东方愆率先下跪行礼道:“臣东方愆奉先王诏,恭迎楚王殿下登基。”

    在手握重兵的公子愆面前,百官只得跪拜。

    再容不得迟疑,恕儿也只得缓步前校

    璎,原来你竟准备好了自己的棺椁,也准备好了给我的诏书。你担心楚国从未有过女君,便以赵国公主为典,替我压制异议。你担心百官不服,便让曾经与你争夺过王位的东方愆宣读你的诏书。

    可是璎,你究竟为何要独自去见刘璟,为何要给自己引来这场似是精心准备好的杀身之祸?

    ……

    当日朝会,楚王东方恕采纳奉常与宗正所谏,定先王谥号为“惠”。

    楚惠王陵尚未选址,公子愆道:“昔日先王与臣,‘临江城外十里有处僻静地,可建一座陵。’臣想,先王大概不愿兴师动众返回虞陵,而是想在临江城外安歇。”

    关于王陵选址,公子愆虽无先王诏书,但众臣均知此事是,无人敢为此而质疑公子愆所言,于是众臣对此毫无异议。

    朝会最后,东方愆对楚王行礼,朗声道:“臣请愿,领兵伐宋,请殿下准许!”

    恕儿看向立于千秋殿中央的弟弟,只听东方愆继续道:“先王龙体两处,均为宋刃所伤!宋国欺楚,众目睽睽!臣请殿下准许,命臣领兵伐宋!”

    伐宋?

    许多年前,我出生在宋宫之郑后来,我便一直以为自己是宋国的公主……

    果然是运难测,时来迭变。

    东方愆跪奏:“臣请愿,领兵伐宋!”

    众臣附议:“臣请愿,出兵伐宋!”

    我从未想过,我会下旨伐宋。在这样的位置,在这样的处境。

    可我终究还是做了决定,做了令楚国上下全都满意的决定。不容迟疑,不容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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