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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六章 天灾人祸(上)

    刘璟反复默读着灭玄道长所写——

    敢问君子煎熬于此何所眷?眷枷锁耶?眷桎梏耶?

    若无宋,则君子无忧。

    九州一统,下太平。

    弃王位,放宋国,方可见山长水阔,道高远。

    ……

    命非骨肉所塑,非血亲所定,非旁人所议。

    命者,心也。心之所虑,心之所悔,心之所愿,心之所恕,即为命。

    君子彼命所虑所悔,皆可随彼命去。

    君子此命所愿所恕,尽可同此命来。

    ……

    琴声又一次响起,韵律平静舒缓。刘璟的内心却起了几层波澜。

    弃王位,便真的能够脱胎换骨、悔过自新吗?

    人生在世,竟可以活两次吗?

    刘璟心翼翼地叠好手中的薄纸,轻轻放入怀中,对弹琴的老者行礼道:“晚辈多谢灭玄道长指点迷津!也多谢道长仁慈宽厚,愿给晚辈一条悔过自新的生路。道长的教诲,晚辈回去后必会仔细琢磨思考。”

    琴声不顿,刘璟只好起身离开。

    踏着枯叶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刘瑢才将十指覆在了七弦上,琴声戛然而止。

    仁慈宽厚?他清冷一叹。

    你我皆非圣贤。世上仁慈宽厚的人早都已经死绝了。我留你性命,不过是因为宋人媳你。你若死了,宋国变为一盘散沙,战乱又起,自然会平添许多麻烦。

    义父生前最盼着九州能够一统。他为我而死,我既苟活一口气,就定然要完成他的夙愿!

    只有你活着禅位,宋国上下才会归附于你的决定。

    但是,刘璟,你若再次令人失望,便不会有第三条命。

    ……

    白玉宫里,一切如旧。刘璟怀中只多了一张薄薄的纸,心境却与以往浑然不同。

    原来这里的一切,皆是可以被他抛下的。不为去换什么,只为对得起自己的心,自己的命。

    以前的他,想用宋国的玉玺、布防图和重城兵权去换恕儿的原谅,可是即便恕儿原谅了他又如何?他自己还是会被梦魇纠缠。

    无数次梦到过绝世峰悬崖下传来的凄厉叫声,那是卫王毫不犹豫地为他的义子跳下去时喊出的“瑢”二字。

    无数次梦到过林璎跌到恕儿的怀中,恕儿手上沾满了血,林璎一直拉着她的衣袖,却用自己的衣袖为恕儿擦拭。

    无数次梦到过与他比剑的蜀王乌邪,也梦到过燃烧在烈焰里的懿斓蜀宫。

    刘璟不曾憎恨过诸葛从容,只是钦羡他生的好皮囊、好际会、好姻缘,最羡他有那样一个好义父。若刘璟不是宋王,羡慕一个人,根本不至于杀他。而诸葛从容死了,他也没有高兴过片刻。

    对于林璎,刘璟虽妒他,却更气自己为何会妒那样一个好似处处都不如自己的人。归根结底,刘璟知道,林璎虽然不会武,虽然爱耍聪明,虽然性格乖张,但自己永远也比不过他的地方就是陪恕儿一同在陈国长大的时光。若刘璟不是宋王,妒忌一个人,根本不至于纵容属下去杀他。而林璎死了,他还是没有高兴过片刻。

    刘璟更不曾对蜀王又任何情绪。羡与妒,谈不上,敬,也谈不上。仅有几面之缘,在拆招时学会了他的剑法罢了。而蜀王战死晋阳关外,死前斩杀戎人无数,他却只能坐在白玉宫里听朝会,听楚王林璎为蜀王乌邪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祭礼……那时,他才真的敬重蜀王乌邪。

    雪夜里,刘璟独自踏上白玉高台,静望白玉宫里的点点烛火。

    “敢问君子煎熬于此何所眷?”

    “煎熬于此何所眷……”他默念着灭玄道长的字迹。“君子彼命所虑所悔,皆可随彼命去。君子此命所愿所恕,尽可同此命来。”

    雪停后,明月清亮,刘璟抬头望月间,心念已决——

    人生在世,总要为自己活过一次。

    成我者,败我者,生我者,灭我者,从此不再是别人,唯有我自己。

    ……

    许多年后,刘璟仍记得,那晚月色澄澈,烛光温和,他连夜写下了一封禅位书,将宋国物归原主。

    禅位书是写给宋怀王的。

    他打算翌日朝会之后便立刻差人送去赵国平梁。

    然而翌日朝会所闻,却又将刘璟绑在了宋国王位上。

    刘璟接过军中送来的赵国探报,竟戎族人又入晋阳关。戎人此次来势汹汹,兵贵神速,不取城池,如饿狼般奔袭到平梁城外,途中灭了五座赵国军营,又烧了八处赵军粮仓。

    令人意外的是,平梁城门紧闭,赵王不出。

    曾经的赵王躬亲驰骋沙场,一柄长剑刺落多少戎族的宝刀,此次戎人欺到赵国都城,他却闭门不出,引得赵国上下一片哗然。

    更令人不解的是,戎人在平梁城外只停留了一日,没等到赵王出城迎战,便又朝东奔袭,在赵国大城池村野烧杀抢掠,犹如蝗灾。

    刘璟刚刚读罢迟来的赵国探报,便又收到宋赵边境将领的急信。

    戎人已经攻入了宋境!

    西有戎人欺赵而赵王无所作为,任由戎人直入宋境,东有楚人伐宋,且宋军之中瘟疫肆虐,若不及时医治,恐怕宋军无法抗楚,亦无法抵抗戎人。更有甚者,等到瘟疫入侵楚军,戎人便可将宋楚两国吞入囊郑

    刘璟不得不长叹一声,一边听朝臣们议论戎人勇猛、楚人狡诈,一边在心中权衡:

    “我若此时禅位给不知所踪的赵王,便是将宋国无辜百姓的性命置于不顾。

    而楚人伐宋,又不是宋楚联姻,我若此时将宋国拱手于楚国,宋国上下必定极力反对。

    正值灾人祸横行之际,我若一走了之……宋国必乱,戎人必会践踏九州土地,到时生灵涂炭,岂不是我的一念之错?

    罢了,大丈夫在此处虽无眷恋,却也不能潇洒到毫无道义与责任。”

    当日朝会,宋王力压群臣,提出与楚军议和。

    刘璟亲笔写下了宋人皆觉耻辱的议和书,命人快马送去坐镇衣城的楚国安邑王东方愆手郑议和书中写道,楚军此役所得城池,皆归楚国,望宋楚止战止戈,疗理军中瘟疫,共防戎人来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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