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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

    一直垂着头默不吭声的他,此时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第一次把目光直直凝入她的眼中!她,也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一双眼睛、他那眼神!

    这一眼给她带来的震撼,直到她韶华流逝都不曾忘却!

    他的眼睛轮廓极其完美,两粒乌黑的瞳仁蕴含了勾人心魄的魅力;他的眼神如一道无形的剑气。不必说话,只需看你一眼,你就会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压力,就像一柄绝世宝剑,尚未出鞘,就能令人感觉到它的霸气,一种君临天下的霸气!

    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神,是会令无数女子为之心醉、为之心碎的。

    为何?为何这样一双眸子会筑在一个人人唾弃的酒鬼脸上?

    不对!拥有这等眼神的人绝不是一个单纯的酒鬼这般简单!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只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又垂下头,恢复一个酒鬼所应有的窝囊样儿,即便挨了打,他仍旧闷不吭声。

    目光只是一瞬间的交汇,宛如烟花只释放了刹那的绚丽,这一瞬太短,短得足以令人认为这只是一时的错觉。他收回目光时,束缚在她身上的咒语便解除了。她眨了眨眼,仿佛刚从梦中醒来,望着眼前耷拉着脑袋、浑身上下酒气醺天的人儿,她于是以为自己只是一时眼花,产生了错觉。

    她沉沉叹了口气,为他的无药可救,也为念摇的哀怨与无奈,更为自己那失望与一股莫名酸楚的情绪,她叹息一声,转眸望向念摇,道了句:“小妹唐突登船,打扰之处,请姐姐见谅,小妹告辞了!”言罢,与斗勺一同奋袂而起,跃至岸上,隐入人群。

    二人一走,看热闹的人们也逐渐散了去。

    酒鬼这时才重新抬起头,目光遥指情梦二人消失的方位,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直至唇角被某物碰触了一下,他才回过神,转眸望向正在为他擦拭唇角血迹的念摇。

    念摇帮他擦净血迹,右手轻轻抚过他那半边微肿的脸颊,关切地问:“痛吗?”

    面对熟稔的人,他终于肯开口说话了:“不痛!”语声沙哑,隐了一丝苦笑。

    “是吗?”她不解,刚才那巴掌扇得那么响,脸都肿了半边,他怎会不痛?

    “是啊!”他轻叹,“不痛。只觉得火辣辣的,像酒的味道,很烈啊!”生平头一次在脸上尝到这种滋味,才知道,原来这世间除了义父,竟还有人会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来触动他沉寂已久的心。

    听他又提到酒,她的眼神就黯淡了许多,语声也有些哽咽了:“你只能靠酒来麻痹埋在体内的‘招欢’毒瘾吗?酒喝多了,胸口的旧伤就很难痊愈,免不了又要咳血的!你能不能答应我,别再喝酒了!”

    “喝不喝酒,有差别吗?”他垂下眼帘,语声如烟轻渺,“我已是废人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她有些激动,“人人都说你已死,只有我不信,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将你找到的……”为何找到的却不是原先的他了?

    心中泛起丝丝苦涩,唇角牵动了一下,他似乎想笑,吐出口的却是一声叹息:“也许,我死了比活着更好!”这样,他在她心中就是一个完美的句号。

    “胡说!”她泪眼凄楚地望着他,“三年前当我听闻你的死讯时,我就像疯了似的找上红叶山忘尘轩,我在那里找到了你的坟,可当我发现那是座空坟时,你知道我有多么庆幸、多么欣喜吗?我坚信你一定还活着,我得找到你。只要你还活着,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心里总是塌实的。”

    “是么……你是怎么发现那是座空坟的?”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淡淡地说,“你刨了那座坟?”

    “不!”她连忙摇头,解释道,“我到那里时,那座坟就已经被人刨开了,棺盖也被人掀翻,棺材里空荡荡的……”

    “空的?”

    他皱了皱眉。

    义父给他造的是衣冠冢,棺材里放了他的衣物,不该是空的啊。

    “是空的!”她忽又想起了什么,道,“棺材里其实还留了一样东西,很奇怪的东西。”

    “是什么?”他的语声透着些紧张。知道他住在红叶山的,除了义父和她,就只剩一人了,但愿不是那个人刨的坟!

    “是一截竹子,开了花的竹子!”她抹了抹眼泪,“我怕还会有人发现这座坟,就把石碑塞到棺材里,用土填平了坟穴,再去找你。我知道,你如果还活着,定会去找一个人,因为那个人身上还留有你的一枚信物。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那个人,只是没料到,他居然在‘醉八仙’里靠说书糊口……”

    她说她的,他则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两眼直瞅着水面,似乎在发愣。

    “……这人也怪,怎就想到去当个说书的?”说到这里,不见他吱声,她终于觉察到他的异常,呆呆傻傻的,像魂不附体的样儿。

    她忙伸手握住他的双肩椅几下,心慌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被她椅几下,他才回过神,弯起唇角,苦涩地一笑:“开花的竹子啊。白白的花,是不是很好看?”

    “嗯……好、好看……”她愣愣地答。他问得蹊跷,当时的情况下,她哪有心思去欣赏花色好不好看。若非那竹子是开了花的,她还不一定记得住这个细节。

    他又问:“你到忘尘轩时,有没有看到别的什么人?”

    她的神色忽转忧戚,沉默片刻,才答道:“忘尘轩本是你一人居住的,我去那里时,虽未看到旁人的身影,但房子里残留了一股味儿,是胭脂味儿!”咬了咬唇,她酸酸涩涩地问,“忘尘轩是不是有了位女主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仰起头望了望夜空。星光闪烁的夜空中悬着一弯玉钩,还没到中秋月圆夜呵!他徐徐吐了口气,自嘲似的一笑,“没!没这个人!”

    他在说谎!她知道的。

    或许,他和她,一样在逃避现实。但,她不希望自己只是个局外人,什么都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真相?”她问。

    “真相?”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对!告诉我,你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你体内怎会种了‘招欢’的瘾,功力全失?究竟是谁把你害成了这个样子?”

    他沉默片刻,答非所问:“知道以前,我为何不曾答应娶你吗?”

    “你嫌我烦吗?”眼圈一红,她又想落泪。

    “不!”他缓缓站了起来,迎着阵阵凉爽的晚风,轻叹:“只因,你从来都不曾懂我!”

    一直以来,她总是用崇拜、钦佩的目光去追随他,他知道,她追的是她的恩人、她的英雄,而不是真正的他。

    “我不曾懂你?”她震惊地瞪大眼,认识他整整十年,到头来,他居然说她不懂他,她不懂他呵!真是个残酷的打击!

    他开始顺着踏板一步步地往岸上走。

    她张了张嘴,却唤不出声。他也没再回头。她知道,她再也挽留不住他,以前是,现在也是,他一次次地离开了她。或许,这该是最后一次了。

    心,还是痛的。看着他越走越远,她还是落了泪……

    夜已深。

    情梦与斗勺回到如归客栈时,客栈内却是灯火通明。一些房客站在楼下嗡嗡议论着什么,情形似乎有些反常,一打听才知客栈今夜闹了飞贼。

    有人看到那贼身上背个大口袋,从“菊”字号客房的窗台蹿到屋顶上,逃走了。

    情梦回到房中,果然看到窗台上有一枚清晰的鞋印,搁在床头的包袱没被人翻动过,被她吊在床顶的一枚大铃铛则倾斜了一边,当时也没太在意。她可不怕这类三脚猫的小贼!

    房客们还亮着烛光在那里疑神疑鬼时,情梦已安然入睡了。

    忠心护主的斗勺则守在了她的房门外。

    今夜,扬州城内除了如归客栈里头灯火通明、人心惶惶之外,还有一处情形类似,那便是招贤庄。

    庄门前围着一群披麻戴孝哭丧的人。因庄门紧闭,这些人又不甘心白跑一趟,索性站在庄门前嚎哭起来。那哭声听起来很假,就像公鸡被人掐了脖子时硬挤出来的哀号,难听至极!

    幸好没持续太久,哭声一停,静得一瞬,一阵笑声又冒了出来。那笑却比哭更难听,直笑得人后脊梁发虚,心里冷飕飕的。

    笑声一停,就是一阵死寂。丁点声响都没有了,突如其来的寂静反而使人心里憋得慌,像堵了块石头,广招贤就险些砸碎夜壶,弄出点声响来,也好让心里不再堵得慌。

    “这是怎么啦?一个个都失心疯了不成?不就是一个小女子么!外面鬼哭鬼号的这班人是几辈子没见过女人啦?犯得着大半夜的还发骚!”坐在冷板凳上的广招贤把两只脚泡在冷水盆里,泡了大半夜还灭不了火,直气得脑门子都冒了烟。

    长孙一净同样躲在练功房里头,一筹莫展。

    少顷,练功房的门“吱呀”微响,开启了,一人背着个大口袋走了进来。把口袋往地上轻轻一放。

    广招贤忙赤着脚上前打开口袋,见广英杰躺在口袋里不言不动,穴位仍旧封着,他忽地直起身,瞪着一身夜行服、飞贼装扮的二庄主于荣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说把人送过去就给解穴的么?”

    于荣焉一甩蒙面布巾,咬牙道:“我进她房内时,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刚走到床边,床顶的铃铛不知怎的就响个不停,店小二闯进来想把我当贼抓!我看她是在耍我们!”

    “依我看,还是把令叔请来为英杰解穴,顺便灭了那丫头的嚣张气焰。”听外头鬼哭鬼笑的,于荣焉就恨得牙痒痒。再这样下去,他们还能有安稳日子吗?

    广招贤犯了难,“让小叔从天下第一楼赶到扬州,起码得十天半个月,英杰怕是等不了那么久。”

    “庄主不必顾虑,我听丐帮眼线来报,令叔前几日还在余杭一带游山玩水,这几日该是奔着扬州方向来的。咱们只需让丐帮的人跑跑腿捎个口信,亲侄子的事,他又怎会袖手旁观!”于荣焉倒是胸有成竹。

    “那,依你就是!”广招贤放了一半的心。那丫头敢在他的地盘上撒野,他可得给她点颜色瞧瞧,别以为他已是没牙的虎,准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庄外一阵死一般的沉寂过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哭丧。

    夜色,更加浓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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