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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钟宛回到黔安王府时天已蒙蒙亮了,因他没回来,府里多半人还醒着,马车刚转过街口时就有人迎了出来,黔安王府的下人看到郁王府的车驾愣了下,面面相觑。

    “没、没事……”钟宛从车上下来,他浑身无力,扶着一个家仆边往府里走边低声吩咐,“去告诉王爷和……两个小主人,我没事。”

    一旁的家仆忙答应着跑进去传话了,钟宛意识模糊,怕自己一闭眼先醒不过来,又强打着精神道:“我醒之前,府中闭门谢客,去告诉严叔,让他想办法叫……叫哑巴来一趟,我有话要问。”

    家仆没听明白,低声问道:“哑巴是谁?”

    “严叔知道……”钟宛咳了两声,“如果是他来了,务必把我唤醒。”

    家仆无奈应下,钟宛心头一松,就昏睡过去了。

    钟宛心里存着许多事,睡着了也存着几分警醒,他心里乱,一个梦连着一个梦的做,睡的十分不安稳。

    一会儿梦到崇安帝赐宴,自己被迫和宣璟那个一根筋的愣子拼酒,一杯接一杯。

    钟宛当时也是十分不受激,根本不懂什么叫能屈能伸,更学不来半分油滑,被宣璟冷嘲热讽了两句就当真跟他拼起了酒,喝的三魂七魄飞了一半后宣璟那杀才还要灌他,最后……好像是郁赦淡淡说了宣璟一句,不可御前失态,宣璟也怕自己再喝下去要在崇安帝面前出丑,才忿忿不平的收了手。

    一会儿又梦见北疆传来宁王投敌的消息,阖府不安,自己被诬陷和宁王传递消息,下了狱。

    当时春闱刚过,他提了会元,之前三月都被史老太傅拘在史府准备春闱,逼他一天作一篇文章,年都是在史府过的,三个月都没能出府,怎么可能和宁王传递消息?

    钟宛心里清楚,这些人不过是想借自己这个“义子”之口拿到宁王投敌的证据。他虽年少,但功名在身,那些人不敢动刑,就日日熬他,茶无好茶饭无好饭,白天夜里连番审问恐吓,足足审了三个多月。

    有威逼:“钟少爷,您一直不开口,我们只能上书请旨请宗人府协同审案,到时候有宗人府出面,就能跟瑞小世子问话了。”

    有利诱:“您若是被宁王爷诓骗了,就说出来J上圣明,又是看着您长大的,素来爱重您,自会念在您将功折罪的份上不计较之前之事,钟少爷……您文采登科,如今只差临门一脚了,再过十天可就是殿试了,只要您现在招供,就什么都不晚……”

    钟宛死撑了一个月,人瘦脱了相,闻言垂着头,声音沙哑不似人声:“宣瑞乃宁王亲子,王爷遭此大难,他势必会被牵累,该吃的苦,我替不得。该受的罪,我担得,宣瑞亦但得。”

    “你们自可去请旨,我也想知道……宗人府敢不敢审十岁的孩子。”

    “殿试是在十一天后,我比你清楚,送我去殿试?呵……我已是白身,你居然能送我去殿试,你本事好大……”

    又过了一个月后,钟宛仍未松口,他被熬的精神恍惚,审问他的人觉得只差最后一步了,便派一个人守在他牢门口,反复对他说:宁王昨日已然招供了,宁王昨日已然招供了,宁王昨日已然招供了。

    只待钟宛精神崩溃之时,顺着他们的话认罪。

    钟宛知道自己不能疯,这口气一旦松了,宁王府上下就真的一个都活不得了。

    钟宛清楚宁王不可能投敌,他心里抱着一丝希望,宁王还没死,现在必然也在苦苦熬着。

    宁王能熬下去,自己就不能吗?

    钟宛当时被折磨的一口饭都吃不下,怕自己失了神智,要给自己找点事做,就倚在墙边,把送来的馒头掰成小块,隔着牢门,面无表情的拿馒头往那冲他念经的人脸上砸。

    念经的人被砸了惊的都没反应过来,被砸了半天才气的大骂,恼羞成怒,闪躲不及,又被汤汤水水的菜泼了一头。

    审问他的人不敢让他饿死,不多时又送来了饭食,钟宛就攒起来,谁来了打谁。

    过了半月,刑部尚书亲自来问,钟宛就向尚书举报之前审问他的人弄权舞弊,操控科考,隔日,许他可以去殿试的人就被收押了,就关在了钟宛隔壁,日日被钟宛砸饭泼汤。

    又过了一个月,宁王薨在了北疆,钟宛在牢里喷了一口血,隔日,落入奴籍。

    钟宛这样的人落了奴籍,有人不平,有人惋惜,有人感叹,更多的人是在看热闹。

    钟宛才十几岁,相貌英俊是出了名的,买卖罪臣仆役是常事,但到了他身上,就多了一丝暧昧的意味。

    钟宛才情动京城,这样的人要是能买进府里,把他踩在脚下,实在是件值得得意的事。

    不讲究的世家子弟有的是,有特殊癖好的更不少,钟宛结了案的消息刚出来,往狱里递条子的人就挤破了门。

    钟宛当时只剩半条命,依稀听到,有人要买他去扩充府内戏班子。

    钟宛恹恹的想,行,我去给你唱小寡妇上坟。

    还听到有人要买了他送给江南豪绅,钟宛心道这就算了,他不想出京。

    又听说,四皇子宣璟也派人来了,但不慎让他母妃知道了,被他母妃抓住了好一顿教训。

    钟宛这几个月饱尝人情冷暖,听说宣璟要来买他,难得的咧嘴笑了下。

    宣璟对他没什么别的兴趣,拼着被母妃揍一顿也要买下他,不可能只是想折辱他。

    得不偿失。

    宣璟也没那么恨自己。

    钟宛有点欣慰,觉得这个酒友没白交,打着精神托来人给宣璟捎了一句话:你这才情,一辈子也比不上我。

    据说宣璟被气的差点上房。

    来人络绎不绝,竟跟狱中做起了交易,钟宛叹为观止,原来竟有这么多人想日自己。

    真是……让人不知该喜该悲。

    钟宛静静等着,狱中差役怕他寻死,日夜盯着他。

    钟宛冷笑,自己为什么要死?

    他又不是女人,就算是女人,都这会儿了,还顾得上名节吗?

    那三个孩子……还不知如何呢。

    钟宛没空替自己发愁,只想早点离了这里。

    又等了几日,钟宛终于被人接走了。

    买他的人看来还是个世家大户,很规矩,嘴很严,什么也探听不出来,马车椅椅,晃了好久,终于到了地方。

    钟宛下了马车,抬头一看,险些又喷出一口血来。

    郁王府。

    钟宛千算万算,没想到郁赦居然也想日自己!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宣璟要买自己都会被揍一顿,郁赦却能抗住安国公主和郁王爷两方,顺顺利利的把自己接过来,也是英雄出少年。

    ……

    钟宛梦里笑了下,皱着眉翻了个身,感觉有人在拉他的手。

    钟宛费力的睁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是林思来了。

    林思满脸急切,又是摸钟宛的脉,又是拭钟宛的额头,钟宛勉强一笑:“没事……就是冻着了,扶我起来。”

    林思半跪着,将钟宛扶了起来。

    钟宛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已经退热了,精神还行。

    钟宛抬手指了指一旁的书案,“去……拿纸笔,我有话问你。”

    林思拿了过来,钟宛却接了过去,原来是他自己要写。

    这府邸是崇安帝安排的,钟宛并不能放心说话。

    钟宛下笔飞快:当年见王爷最后一面的人是你,王爷最后说了什么,你再说一遍,写下来,一个字都不要错。

    林思顿了下,接过钟宛的笔,写道:告诉归远,事已至此,保重自身,不要为我犯傻,我这三四个血亲,请他好好护住。

    钟宛微微皱眉,写:三四个血亲?

    林思点头。

    钟宛继续写道:王妃早逝,王爷就三个孩子,明明白白的,为什么直接不说三个,要说三四个?

    宁王死前,身边守着不少不相干的人,会不会是他有什么未尽之言不能明说,所以靠着这句话,想告诉钟宛什么呢?

    林思皱眉。

    钟宛写:你是不是也怀疑过?

    林思点头。

    钟宛写道:几年前,你落在郁赦手里,是因为什么?

    林思比划:身世。

    钟宛心道果然。

    林思比划:并不是为了王爷临终的话,四殿下对郁小王爷的身世也颇多疑虑,是他派我查的,自然,也是我想查的。

    钟宛写:结果如何?

    林思摇头,什么也没查出来。

    钟宛倚在床边,怔怔出神。

    林思打手语:主人怀疑郁小王爷是王爷的孩子?

    钟宛沉吟:“只是怀疑……但其实说不通的。”

    只是凭着宁王的一句“三四”就把这俩人连起来,太牵强。

    且郁赦是先帝驾崩那年出生的,那年宁王刚满十五,怀胎要十月,再往前推,也就是宁王十四岁上就……

    钟宛失笑,怎么可能。

    林思揣摩着钟宛心思,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耿直的比划:十四岁,也不是一定不行。

    钟宛尴尬一笑,不想跟林思讨论自己义父的这种事,想了下写道:当时王爷还是最受宠的六皇子,由先帝亲自教养,很有可能会继承大统,先帝不会让他在大婚前莫名其妙的有一个孩子。再者,安国公主和郁王爷替宁王养儿子?还养的这么精心?

    林思点头,比划:不可能,皇上连宣瑞都忌惮,又怎么可能留下年龄更大的郁小王爷。

    钟宛叹口气,宁王亲子这事儿也不对,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三四个血亲”,到底是随口一说,还是别有深意呢?

    林思琢磨着“三四”两个字,又猜测着比划:那个四,会不会说的是主子你自己?

    钟宛失笑,写道:我比郁赦还大一岁!王爷十三岁就跟人同房了吗?想什么呢!咱们钟府虽没了,但我实实在在是我爹娘生的。

    林思低头笑了。

    “那到底是谁呢……”

    林思建议:主人要是想知道,我可以继续查下去,我不着急去南边。

    “不行。”钟宛摇头,“他刚跟我提起过你,你若再落在他手里,他绝对不会饶了你。”

    林思无奈,钟宛想了下,道:“或者……万寿节之后,咱俩换一换,你陪着他们回黔安,我留在京中。”

    林思皱眉,比划:主人不是说,这次之后,再也没咱们什么事了吗?

    钟宛沉默,若这三个孩子没事了,他也算对得起宁王的一番养育之恩了,以后的年岁,他是不是可以……

    林思不想钟宛再陷泥淖,快速的比划:两个小主人刚十岁。

    钟宛苦笑一下,也是。

    自宁王死后,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哪儿来的自由去想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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