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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乱之始(一)

    萧雅正躺在白华的床上,白华则默默地在门边打了地铺。

    淮阴侯最近本来就失眠,被韩薇露这么一闹,周公好像生气不找他下棋了。他叹了口气,只好锲而不舍地在心里数水饺。一只水饺,两只水饺,三只水饺,四只水饺…

    不过,早知有不堪回首的旧梦袭来,他还不如不睡…

    盛安十五年,高祖崩逝,举国服丧。正赶上隆冬里的一场大雪,天地素缟,给皇宫内凭添了更加浓重的萧索之象。

    这一年对这个国家来说,不是个太平年,对萧雅正来说也是多事之秋。

    年初,太子萧怀宸奉旨巡查北疆,途中遇到刺客,殒命当场。

    储君之位骤然无主,其他十八个皇子,后宫嫔妃,满朝文武,宗亲门阀,立刻各组阵营,开始了一充轰烈烈的夺嫡之战。先帝那时已经年迈,根本压不住各方势力,以至于最后同室操戈,国力大减。

    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先帝连正眼都不瞧一下的十四皇子萧怀陵荣登大位。

    萧怀陵母亲柳三娘,原来只是齐皇后母家的一个歌舞伎,高祖萧立接受齐氏款待的时候宠幸了,一时兴起接回宫。说是歌舞伎,其实也兼做家妓。说白了,就像普通杯盏一般,并不专属于谁,谁都可以拿来使用。

    高祖新鲜了几天,反过味儿来,又觉得恶心了。本想打发出宫,没想到柳三娘命好,竟然怀孕了。她能说会道,又仗着怀了龙种,竟然说动高祖将她留在了宫里。

    人是留下了,可是宠幸却是再也没有了。一个女子,出身卑贱又失了圣宠,本就是任人欺凌的角色,偏又有个儿子更加招那些无子嗣的女人嫉妒眼红。

    柳三娘一方面自责自己卑贱的出身连累了孩子,一方面怕被人加害自己而失去孩子的抚养权。

    有时她真是活够了,有时又觉得捱下去总还是有希望。这样时忧时喜的日子,将她折磨得飞快老去,也让她把萧怀陵教育得胆小懦弱,偏激扭曲,皇帝更加不爱多看他们母子一眼。

    前几年,齐皇后在的时候,偶尔念在有些渊源的份上,还照顾照顾柳三娘和萧怀陵。后来齐皇后殁了,柳三娘和萧怀陵就彻底变得人人可欺。

    萧雅正常居封地,只和年纪相仿的太子萧怀宸交好。他俩是堂兄弟,年龄相仿,年幼时,父辈一同举事,两个家族本就是同宗,更是走得近。危难时,还曾一起逃亡。萧雅正和萧怀宸之间可谓是肝胆相照,清风高谊。

    萧怀宸在自己父亲萧立面前也是不遗余力地为老淮阴侯说情,想尽办法保护萧雅正一家。

    太子殒命时,萧雅正刚刚正式承袭了父亲的爵位。那年他二十七岁。陡然失去挚友的萧雅正,不仅痛心疾首,也茫然不知如何才能保全自己的家人。

    而那时的萧怀陵只有十四岁。萧雅正和他年龄相差悬殊,没什么交集,恐怕话也没讲过,萧雅正几乎不知这个萧怀陵是谁。

    没人特意提起这个出身卑贱的十四皇子,萧雅正不知道这个少年是如何在皇宫里长大的,也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手段夺仁位的。只听说萧怀陵得位,高阀阀首高巡居功至伟。等这个堂弟正式出现在他萧雅正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可以接受他跪拜的少年天子。

    一向恭慎雅正的淮阴侯从没想到自己的君王会是这样的人。他举止荒唐、喜怒无常,所有情感大开大合,睚眦必报,敏感多疑。一场葬礼结束后,萧雅正心中对这个君主的评价是:“妄人”、“不按套路出牌的家伙”。

    高祖萧立虽然对萧雅正的父亲萧衡有所忌惮,但到底还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同宗,是直系下属。俗话说打虎亲兄弟,到底还是利益共同体。

    按理说,萧怀陵这样出身的皇子当了皇上,应该百般拉拢萧怀仁。毕竟门阀士族中,只有世袭淮阴侯萧雅正和皇室是荣辱与共,唇亡齿寒的关系。

    而高阀虽有从龙之功,却也功高盖主。高阀家主高巡手段狠辣,野心勃勃,绝不是良善之辈。

    若萧怀陵能审时度势,必然要利用四大门阀中的淮阴萧氏、齐氏、眉山虞氏的势力来平衡高氏。但是,萧怀陵没有,他在后宫和母亲一起受了多年折辱,早就成了偏激又残忍的暴徒。曾经欺辱过他们母子的,出自各门阀的先帝妃子都不得善终,还连累了他们的家族在萧怀陵处被几番弹压。真是苦不堪言。

    真知灼见、逆耳忠言皇上说皆弃之如敝履,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他倒是甘之如饴。

    现在朝廷里唯有高阀一枝独秀,其他三家均黯淡无光。

    萧怀陵耳濡目染的都是后宫女人间的勾心斗角,竟然在党阀之间搬弄起是非来了。其实,搬弄是非也可称为帝王权术,但是“把戏”和“权术”到底有本质上的区别。

    权术是有目的的,是讲究平衡的。把戏么,只要开心就好。

    两年来,萧雅正冷眼旁观,知道这个萧怀陵果然是倾覆大厦的那只手,不能不除。

    高祖葬礼结束,登基不过七天的庆天皇帝萧怀陵在皇宫举办茶会。宗亲、大门阀、大臣明日就要各归各位。在朝廷任职的,回府即可。像萧雅正这样封地较远的,明天就要开始数日的颠簸,才能回到封地。

    所以此茶会也算是个简单的饯行宴。一般新帝会说一下他的接下来勤政构想、表现一下自己的人格魅力。算是皇帝召开的一个非正式的动员大会。

    若是皇帝平庸,没什么建树,也会追思一下先父,表一表哀思,算是要继承父皇遗志,当个守成之君。反正没人会像萧怀陵那样。

    二十七岁的萧雅正,一身象牙青的锦袍,列位宗亲之席次首,温润如玉,谦和端正,姿容风度卓然于一众老谋深算的面孔。

    门阀势大,阀首坐御前右首位,丞相韩修上任仅数月,又出身布衣,坐在门阀对面气势上就显得势单力薄了许多。

    往年各式宴会,坐于下首的必然是淮阴萧氏。淮阴萧氏实力雄厚,又是皇室,坐于群阀首位无可厚非,其次是齐阀。

    齐阀阀齐荃,字无咎,年过六旬,身材清瘦,奋髯抵几,看似仙风道骨,但一双鹰眼却是太过犀利。

    齐无咎的大女儿是高祖萧立的发妻,开国后被封为皇后,病逝后留下两个儿子。长子是英年早逝的太子萧怀宸,次子萧怀廉在夺嫡之战中被萧怀臻掀了老底,在萧立治罪时逃走,至今下落不明。

    坊间传闻,萧怀廉是他外公齐无咎想办法救出去的。可是谁都没证据,也只能不了了之。

    今年坐于首位的却是高阀阀首高巡。虽然他是拥立萧怀陵的首功,但就这么堂而皇之坐于萧氏之上,还是引人侧目。

    高巡,字牧德,年逾不惑。本是庶出子,随其父从军,阵前骁勇从不畏死。深得高祖赞赏。至于他一个庶出子如何成为家主的,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此时他坐在御下首座,倒是十分坦然。

    萧怀陵来了。他只有十五岁,肤色雪白,瓜子脸,大眼睛,小翘鼻,菱形小嘴,个子不高,稚气而又桀骜不羁,单薄又柔媚。不像君王,像个男旦。

    他上来不谈政治理想,也不追思皇考,竟先把高阀上上下下夸赞一番。言语谄媚肉麻,毫无天子威仪。他穿一身宝蓝色金线团龙纹锦袍,在满殿的素色之中,格外艳丽醒目。

    众人听得汗颜,唯有高巡欣然受之。萧雅正冷眸低垂,隐隐有不满神色。他只当皇帝一朝翻身,年纪又小,过分宠爱功臣也是有的。他也没有太过生气,只是觉得丢脸而已。

    从前朝到今朝,萧氏都是名门望族,算来已有八百年传承,身为总阀首的皇帝竟然会对臣子这样一副奴颜媚骨相,怎能让萧雅正不汗颜?

    没想到,萧怀陵夸完了高阀,又开始贬损其他在夺嫡中殒命倾覆的皇子。就连举国爱戴的太子也被他说成了沽名钓誉之辈。

    要知道,在座的许多人都曾经拥戴过某个皇子,再往前说更都是太子党。

    萧怀陵阴险诡诈地一笑:“你们对怀廉、怀臻、怀芷胁肩谄笑的时候,没想到最后坐上九五至尊之位的会是孤萧怀陵吧?你们现在对孤三跪九叩,心里恐怕都不服吧?”

    除了高巡,众人听了皇上这番言论,都是大惊失色。

    下面已经有人议论:“他这是要干嘛?”

    “不是要秋后算账了吧?”

    萧雅正警觉地抬起眼帘,露出寒气逼人的眸子。要是任皇帝这般胡说八道,宗室必然搅得人心惶惶,萧氏江山恐怕不保!他刚想出位劝阻,长老萧础却先他一步走了出去。

    萧础年过七旬,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按辈分萧怀陵要叫他一声皇叔祖。

    萧础躬身行礼,声音浑厚铿锵:“皇上,夺嫡之战内耗巨大,遗害甚广,最好就此掀过,免得人心惶惶黄,不利于江山社稷。”

    萧怀陵听完一副十分受伤的表情,歪坐在龙椅上,伸着脖子厉声说道:“你说的轻巧!孤与太后在后宫受人欺凌的时候,你这个宗室长老在哪?那年,也是这样一个雪夜。父皇叫我们几个兄弟去赏画,我流鼻血的毛病犯了,将血滴在了绢画上。他不仅不关心孤的旧疾,还罚孤在外面跪着。萧础,你在孤身边走过,可有为孤说情?”

    他已经贵为天子,此时他翻出这些鸡毛蒜皮,实在显得心胸狭隘。

    隔了两辈,一个甲子,萧怀陵不叫皇叔祖也就罢了,竟然连表字也不叫,直接叫他大名。萧雅正眉毛不由得跳了跳。娼妓之子,果然少教!

    萧础众目睽睽之下被折了面子,一张老脸一阵红一阵白。原想据理力争,但一想上面这是个不讲规矩的混不吝,也只好愤而离席。

    庆天皇帝看着他的挺直的背影冷笑一声,对一旁宫人吩咐道:“把人带出来。”

    “外祖父!”一个年轻女子悲切喑哑地叫了一声。萧础背影一顿。满殿贵胄皆是男人,突然冒出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格外引人注目。

    萧雅正只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抬头一看,吓了一跳。怎么是她?

    虞小飞!他的小姨子!

    眉山虞氏家主膝下无子,却有八个貌美如花的女儿。大女儿虞月茹,是萧怀仁的正妻,已经去了数年。小女儿就是这个虞小飞。

    虞小飞的母亲就是愤而离席的萧础的嫡女,吉羽郡主。

    那年,萧雅正新婚后,依父母之命随新婚妻子虞月茹回眉山归宁。

    那一年他十八岁,虞月茹十九。虞小飞九岁,但看起来就像六七岁光景,是个十分活泼漂亮的女娃娃。她古灵精怪的,变着法让新姐夫出洋相。看来在家里没大没小惯了。

    萧雅正曾私下里苦闷地对白华说:“以后我要是有女儿,可要她远离这个虞小飞。要是学了她,我的晚年就没有安宁了。”

    白华忍无可忍:“公子,咱们什么时候走啊?这虞家女人太多,吵得我耳朵疼。她们每天这么叨叨就不累吗?”

    两个七尺男儿站在虞家的一处院子里,抬头望着头顶四方天,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可惜声音都被身后回廊里几个丫鬟在打嘴仗的声音盖了下去。

    “我们大小姐最漂亮。”

    “不对,我们二小姐才是最漂亮的!”

    “我们三小姐最好看!”

    “我们八小姐才是才貌无双!”

    “边儿去!才九岁上哪看去!”

    虞小飞虽然和大姐虞月茹不是一母所出,年龄差距又大,但感情很好。虞月茹比她大了十岁,把这个调皮可爱又天资聪慧的小妹当成女儿看待。

    虞月茹弥留之际,虞小飞在她病床前放声大哭。那悲痛欲绝的模样,萧雅正现在还历历在目。

    虞小飞人长得甜美,一对小梨涡,一对小兔牙,让人看了就心生怜爱。她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善骑射,能作诗。自诩不输男儿。又是皇室女所生,身份格外矜贵。

    爱慕她的世家公子能从眉山排到京城。世人还送她个雅号,眉山小飞仙。

    此时,大殿之上,天之娇女的小飞仙却外袍松散,发丝凌乱,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

    虞小飞环视了一圈众人,吓得往回缩了缩,却被一个太监狠狠推了一把,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她再也坚持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

    萧础赶紧折回来,想去扶起外孙女,却被几个耀武扬威的太监硬生生挡了回去。

    萧础一扬头,不卑不亢对萧怀陵质问道:“皇上,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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