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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日出11

    雨天, 整座城市闻起来都是潮湿的。周子轲开着车在后面隐隐加速, 他深呼吸着,感觉窗外的水珠不住擦过他脸颊——在北京城区, 他从没开得这么快过。

    城市不比高速公路,随时可能有行人、自行车或是宠物猫狗的经过。在城市里飙车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周子轲开一辆超跑都不曾这么疯狂,前头那辆灰色面包车却加足马力,在湿路面上风驰电掣,颇有些不要命, 也不顾及别人性命的意思。

    周子轲在后面追赶它,速度将将保持在与他持平, 既不会跟丢,又想随时找机会把他逼停。北京市内,连眼前这辆车, 共有三辆一模一样的车子出现了:他们准备了多久?他们每针对一个人, 都会搞出这种事情来吗?

    安保团队的领队给周子轲打来电话,周子轲无暇接听, 任手机在那里震动。车子速度太快了, 随时可能有危险,周子轲紧紧盯住了前车的背影,他觉得那条毒蛇就在里面——

    面包车的司机相当狡猾刁钻, 时不时从窄街小巷里穿梭,稍不注意就没影儿了。周子轲车身比他宽,只能加速从旁边的大道绕过去追赶。到了交叉口,面包车司机还总大幅度地转向, 转得那么一辆小面包车轮胎都像要飞起来了,习惯性地炫技,寻常司机大概早被他晃过去了。

    周子轲两三岁就在家里摸车,八岁在山上开他叔叔的改装车,在他眼里,这都是玩剩下的雕虫小技。

    手机还在震动,周子轲不知要追到什么时候,车前的灯影照亮了两米多宽的路面,他右手摸自己耳机的开关,要接通电话。

    忽然间一个白色的影子从左边扑过来——

    “啊——!!”

    女人的尖叫声,被埋没在引擎的轰鸣里,连同刺耳的刹车声。车子尾部猛地掀起来,又重重落下去了。周子轲坐在车里,一下子感觉驾驶座落下去,带着他剧烈晃了一晃。

    周子轲抬起眼皮,他眼皮上全是汗。

    耳边寂静极了。眼前窗外一片光,白茫茫的,是周子轲车子的近光灯。那辆灰色苏ea面包车早已不见踪影,是彻底遛了,而从远处黑的路上开过来一辆出租车,那出租车停靠在路边,矮胖司机从车里出来。不知是看见了什么,那司机赶忙往周子轲车前头跑,一脸的惊慌失措,弯腰就要把什么人抱起来。

    周子轲身上的安全带还没解开。他坐在原地,过了好几秒钟,他才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些凌乱的念头从他脑海里闪过:陷阱。

    出租车司机从车前站起来了,他着急地看向了车里的周子轲,他长大了嘴巴,不知在车外喊着什么。周子轲觉得手指头冰冷,他按动了耳机开关,对安保公司的人说了一句:“出事了,你们过来。”周子轲解开身上的安全带,左手扶住了车把,刚要下车——

    不对。

    周子轲忽然意识到。

    他望着前方被自己车灯照亮的这条路,路的右侧,波光粼粼,周子轲刚才没注意到:那是一条河。

    车前头的司机还在对周子轲张开嘴喊着什么,司机掏出手机来好像要打电话,脸上焦急且害怕,像一场独角戏的演员。这时一个小男孩,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校服从黑暗的街边跑过来,哭着跑到了周子轲车前头。

    周子轲原本还在犹豫,他是否应该直接开车去附近的警局:他觉得这一切很不对劲。

    “妈妈!!”没有了引擎声的遮蔽,那男孩的大哭声透过了窗缝,钻进周子轲的耳朵里。

    周子轲拉开车门,打算下去看一眼。左脚刚一落地,忽然一阵风从他右耳后面过来了。周子轲下意识朝后看了一眼,他身体及时一侧,下意识躲过了对方一拳。

    原来早早有人埋伏在他的车后,弄这种陷阱还不够,还要把周子轲弄出车里来才行。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呢?周子轲脑子里一团乱,一时间只能仓促躲闪。

    他们要周子轲死,要周子轲像甘清、方遒一样确认无误地丧命,临死前还要“飙车”,要弄出“车祸”,要他像任何一个遭人唾弃的纨绔子弟一样,死得臭名远扬,死得活该,死得“身败名裂”?

    儿子在老子生日当天飙车出事,车毁人亡。

    布加迪超跑的近光灯还亮着,周子轲一旦想明白了这些弯绕,脑子里立刻清醒起来,他左闪右闪,大步后退,四周太暗,他想看清眼前这个埋伏着他的人是什么样子。

    光照到那个人身上了——他后背宽阔,身形高壮,实在不似一般的中国男人,那肌肉块头像头熊一般,闯进了周子轲的视野中。

    女人在呻|吟着,看起来设套也真把自己给撞到了。周子轲眼睛死死盯住了眼前这个人脸上戴的一张猴子面具上。

    虽然一直以来都和“前辈”不太熟,但他能认出来。

    为了今天这个局,布置了多久?

    有脚步声从背后过来了,周子轲只顾着和眼前的对手周旋,没顾上周围,这时一回头,他发现那矮胖出租车司机不知什么时候到身后了,手里还握着一根换轮胎用的撬棍。

    周子轲嘴里迸出一句骂声,他也能有被消费的好心,连周子轲自己都始料未及。他伸手揪住这司机的衣领,根本不顾及撬棍从上面朝他砸过来——这胖子似乎练过,但他实在太矮了,周子轲揪着他的衣领把他直接摁倒在河边的马路牙子上,胖子重心不稳,手想往前砸,却被撬棍的惯性带到了后面去,他脑袋在马路牙子上磕了一下,接着被周子轲一拳头猛地砸在脸上,矮胖司机脸一歪,牙混着血都出来了。

    周子轲飞快向旁边一躲,躲过了从身后过来的一脚,他坐在潮湿路面上,向后退了两步手捡起撬棍然后飞快站起来了。来人瞬间又到了眼前,周子轲没能躲过他的下一拳。

    雨还在下着,深秋时节的小雨,冰冷,粘腻,叫人愈发清醒。

    如果搁在一年之前,周子轲也许恨不得和梁丘云之间有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他要让所有人看一看,他并不一定比梁丘云差,他要让汤贞看到,他不一定会是那个彻底的输家。

    而在一年之后,对于周子轲来说,他和梁丘云之间,没有任何可争可夺的了。

    他并不需要和梁丘云比较个高低,事实上,他只需要凶手落入法网,去接受制裁,他要他喜欢的人以后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不需要再背上什么“不详之人”的可笑罪名。

    “梁丘云。”周子轲对他说,雨水沿着脸颊淌进周子轲的嘴里,他瞪住了眼前这张怪异的猴儿面具,撬棍的另一端划在地面上,“把你的面具摘了,我再跟你打。”

    “前辈”走过来了,不为所动,大概很清楚眼前这个后辈心里在想什么。

    布加迪超跑的车灯还亮着,行车记录仪还开着。

    “你来都来了,有什么好怕的,”周子轲说,眼睛漆黑,头发都被雨淋透了,“你以为你可以在面具后面躲一辈子?”

    周子轲过去只擅长和同龄人打打群架,最多也就是酒吧里的斗殴。他根本不可能是梁丘云的对手。可他需要证据,需要更多更无可辩驳的证据。但任他怎么挑衅,这位“前辈”就是没有反应。发布会上看起来不可一世,现在却隐忍得不真实。周子轲一路后退,背贴到了那矮胖司机开来的出租车上,似乎躲无可躲了,可就在“前辈”猛拳挥过来的一瞬间,周子轲侧过身用撬棍从旁边压到了“前辈”后脖子上,“前辈”一拳捣进车窗玻璃里,一根手臂卡在里面。

    周子轲手被震得发麻,把他脸上的面具一把扯下来了。

    街的远处,远远有光过来了。

    那被扯了面具的汉子奋力挣脱,一条手鲜血淋漓地从玻璃窗里拔|出来了。周子轲向后退了几步,站在道路中央,站在来车的光一照就能看见他的地方。那汉子低下头又回过头。借着身后越来越近的光芒,周子轲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孔。

    他不是梁丘云。

    那汉子的脸也流血了,眼睛畏光似的,汉子抬起眼看了来车,也不再管周子轲了,拔腿就跑。周子轲这时转过身,那远光灯和引擎声已经瞬间逼近到他脸上来了,周子轲一眯眼,他看到梁丘云越来越近的笑容,就在这辆苏ea面包车里朝他扑来——

    护城河面上泛出细小的涟漪,雨还在下。

    今夜的北京平平安安,没有什么重大事故发生的报告。

    唯一的隐患是河段有片区域停电,似乎是线路维护时出了问题,一整条街加上附近小区都没电。派出所弄了发电应急设备,有专门人员沿河巡逻,在停电路段安置了闪烁的告示牌。

    夜里河水漆黑,除了能听到一些波澜声,什么都看不清楚。河面宽阔,泛着弥漫的水雾,就算站在河堤上用手电筒照射,也很难快速地搜寻到什么。

    一个年轻男人在冰冷的河水里奋力向前游着。深秋时节,夜里气温只有五六度。护城河上大桥两侧有向下的石梯,一般只有从事河面清理的环卫工人或是垂钓爱好者才会到这里来。

    一双手从河里巴住了最下面一层台阶,这个年轻男人几乎没有体力了,他的身体在河水里泡着,就这么一双手死死扣住了台阶的边缘。

    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又激起一些水声。他先是上半个身体倚在了台阶上,接着积攒了一些力气,整个人才全爬了出来。他手扶着生了苔藓的石面,在台阶上坐下,后背倚着河边的墙壁,这么大口地喘息。

    鞋子全湿了,摸一摸口袋里,没别的东西,只有中午在车里吃饭的时候,阿贞给他的一颗巧克力糖的糖纸。周子轲站起来了,从台阶下面扶着墙慢慢走上来。他抬起头,感觉雨水从他头发里往下淌。因为河水太冰冷,于是显得雨都暖和多了。

    突然一束光打在周子轲身上。

    周子轲下意识扭过头去。

    “是谁?”桥口值班的巡逻警察握着手电筒问,“谁在那里?”

    派出所深夜一直有人值班。周子轲坐在一把椅子上,他脸色苍白,睫毛垂下去,颤抖的,连嘴唇都没有血色。警察同志给了他一条毛巾,被他拿着擦了擦头发,擦了擦手就扔在一边儿了,还给了他一杯热水,被他握在手里捂着手。

    派出所里的便民电视机上正播放一档战争题材电视剧。周子轲抿了抿嘴唇,瞧着电视机里梁丘云那张脸正在大义凛然,充当英雄。几位值班民警很好心地拿了一些食品过来,周子轲精神萎靡,也不想吃。

    “换个台行吗。”他对他们说。

    那几位民警一愣,还以为这位不知怎么掉进护城河里的小少爷有什么别的要求。

    有人打电话到派出所里来,值班民警看周子轲那个状态,好心把话机拿过去给他接。朱塞在电话里问:“子轲,我马上就到,你现在还在派出所里吗?还没去医院吗?”

    “我没事,”周子轲有气无力道,他没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事实上,连一点痛感都没有,只觉得冷,很疲惫,周子轲手里握着话筒,“我车找着了吗。”

    “找着了找着了,没怎么撞到。”朱塞说。

    周子轲“嗯”了一声。

    “阿贞呢,还在睡吗?”他又问。

    几位民警都在旁边听着。

    朱塞却愣了:“阿贞……他……”

    周子轲还没问,怎么了。

    派出所的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了。周子轲握着话筒,抬起眼来,看到来人穿着一件蓝色雨衣,摘下了雨衣帽子,露出一张脸来。汤贞一脸担忧的,手里拿着把雨伞,看了一圈派出所里的民警,终于转过头来看到了周子轲。

    “小周!”汤贞叫他。

    周子轲其实不太能站起来。他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阿贞,把手里的热水杯放下了,站起来。

    汤贞朝他快速走过来,手扶在周子轲手臂上,上下看了看周子轲,检查似的。幸好周子轲今天出门穿了件黑夹克,什么颜色都看不出来。

    “谢谢,”汤贞看向了周子轲身边的几位民警,不自觉弯下腰鞠躬道,“谢谢警察同志……”

    那几位民警面面相觑,又看周子轲,明显是不知道什么情况。

    周子轲手扶在派出所门边,看着汤贞走出外面,戴上了雨衣帽子,然后低头努力撑伞。

    周子轲看着汤贞把伞举高了,便走到伞下去,他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痛。伸手接过阿贞手里摇椅晃的伞,他打着,好像更高,也更加稳一点。

    地上不时有积水,阿贞因为总是抬头看周子轲的脸,总不慎踩进水里,打湿了裤脚。周子轲的手先是和人打架打得麻木,又在河水里冻得快僵掉了,他握住阿贞从雨衣袖子里伸出的手。

    “你怎么来了?”周子轲小声问。

    “我听吉叔说要来接你,”阿贞说,“小周,你怎么浑身都湿了?”

    周子轲低着头,抿了抿嘴,他明明告诉吉叔不要让阿贞知道今天的事。

    背后有闪光灯的声音,不知是哪个狗仔在外面拍照——此时此刻,连狗仔都会让周子轲觉得安心很多。

    把阿贞先安全送回车里再说。

    “坐谁的车过来的?”周子轲低头问。

    “我不知道,”阿贞说,又看周子轲,“小周,你的手好冷。”

    周子轲松开了阿贞的手,转而揽住了阿贞的肩膀,这么在伞下往前走。

    车是司机喧开来的。一见到周子轲,喧下了车,急切道:“子轲,碰见吉叔他们了吗?”

    周子轲这时回过头,朝来的路上望去。

    许许多多车辆不知什么时候都停在了派出所门口,许多人影站在那里,大概都是过来找他的。

    “阿贞,”周子轲低头说,拉开车门,“上车。”

    汤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坐进车后座,看到小周一块儿上来了。小周把车门关上,也不在乎喧在前面是不是能看到。小周把手伸进汤贞身上的雨衣里,更紧地把汤贞搂住,搂到他怀里。

    “小周……”汤贞说。

    小周却不吭声,一句话都不说。汤贞感觉小周的身体紧绷的,突然抱着他,把他的头搂在胸前,就这么紧紧地搂着,后背肌肉都在震颤了。

    似乎不这么抱着,就会没有机会抱了。

    周子轲这么用力搂了汤贞一会儿,汤贞身上有热的源头,温暖的能量,让人的手也变暖,心也变暖。周子轲低下头,又吻阿贞的嘴。他不知道阿贞在老头子寿宴上吃什么了,草莓蛋糕吗,尝起来很甜。

    周子轲又亲了一下阿贞的头发,他放开手了,推开车门,忽然就下了车去,从外面的雨里把车门带上。

    汤贞在座位里愣的,从车里靠近了车窗,也要开车门,却发现车门被锁上了。

    周子轲连伞都没拿,在车外对司机喧说:“你们现在就回去,不要逗留,注意安全。”

    喧抬起眼看周子轲。大概在周家大宅工作这么些年,他从没听子轲用这种口气和他叮嘱过什么。“子轲,”喧压低声音说,“老爷子已经知道了,安保那边儿待会儿还有一队人过来——”

    周子轲想了想,说:“你有他们电话吗。”

    “有。”喧点头。

    “让他们不用找我了,”周子轲说,看了车里的汤贞一眼,“跟着你们回去,还保险一点。”

    车窗打开了,周子轲站在车边,弯下腰对车里的阿贞小声说:“吉叔他们也来了,我不能让他们等,去和他们说几句话,你们先走。”

    车在夜里刚开了一会儿,玻璃上都是雨滴。汤贞坐在后车座上,透过玻璃,他能看到自己身上的蓝色雨衣。

    他觉得自己手里很湿,那是雨吗?

    车内有越来越浓的血腥味。

    “司机师傅,”汤贞声音有点哑,对前面说,“司机师傅,我们开回去吧!”

    司机喧一愣:“开、开回去?”

    汤贞转过身,他透过车后窗户,看到反射着水光的路面上,越来越多的黑色轿车,连同一辆救护车,朝小周走回去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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