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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验证的预言(一)

    杨夕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 梁暮正在给她换尿布。

    睁眼看见的, 是仍然贴着大红喜字的帐顶。

    她是被梁暮一双柔软的手, 在大腿上摸来摸去才反应过来。

    这人越老, 就越发的像个孩子。

    饭要吃软的, 肉得吃嫩的, 爬高上低越发的吃力, 更是都用上尿布了。等身躯真的慢慢孱弱下来,才开始理解,为什么以前见到的老头老太, 那些顽固、偏执、敏涪任性都是打哪儿来的。

    那是一种,慢慢被社会主流抛弃的恐慌……

    有多少人参不破生死,就有多少人勘不破衰老。甚至衰老比生死更难看破, 而这世界最残酷的就是, 它并不会因为你尚未做好心理准备,它就不会来。

    依稀是, 很的时候。

    那时候, 仙来镇程府上, 她和程家的珍珠、翡翠、琥珀几个都还是很要好的朋友。寒冬腊月的夜晚, 守着一只烧得通红的火炉子给主子上夜, 那样温暖又无聊的夜晚, 也曾真又无知地讨论过老了之后是什么样子。

    翡翠希望自己老了,脸上的皱纹能看起来都是笑纹,这样就明自己这辈子过得一定很幸福。她始终是几个女孩子里, 最成熟现实的一个。

    珍珠希望自己能不再是个给人值班上夜的丫鬟, 不是她吃不了上夜的苦,而是她希望自己也能是个那个,睡觉有人守着,走路有人搀着,吃饭有人看着的……重要的人。珍珠是最早让杨夕意识到,自己好像下意识很亲近各种绿茶色姑娘的人。芯儿里面都透着绿的她,总是能把一切的功名利禄虚荣势利,描述得那么真挚而哲学。

    琥珀当时的法是,先能活到老再吧。言下之意对在场几个女孩的寿数,十分不看好。当时另外三人只觉得琥珀悲观,并不知道她当时的主子脾气很坏,明面上不显,私下里没少苛责,甚至挨打不比花样儿作死的杨夕少。只是琥珀胆,默默忍着,并不敢。

    而杨夕是怎么的呢?

    当时杨夕愣了半,她我没想过。

    杨夕觉着自己老了和时候应当是没什么区别的吧?头发白了,就会不驴么?扯淡。牙齿松了,就会不折腾吗?怎可能!脾胃虚弱了,那胸中挤压的怒火,就真的能平息么?还是腿脚不好了,就能不再想着要逃?

    只是一切变得更难了而已,自己的日常大约是不会变的。不管怎么想,也想不到一个,只要老了就能把衙门里的卖身契拿回来的理由。

    所以杨夕就:我可以修仙,然后不老。

    大家纷纷的笑她,她真敢想。在程家做下人,修仙不是什么不可及的事儿,可是想要不老,少爷夫人又有几个能做到?琥珀更是殷殷劝道,修仙危险,只怕上了那条路,都活不到衰老的那……

    饶一生,有时候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垂垂老矣的时候,回忆孩提时代的真稚语,会渐渐的觉得,很多饶命运轨迹,似乎一开始就注定。或一语成谶,或完全背离。

    最终,想要满脸笑纹的翡翠,带着惊恐和挣扎的神情离开了这个世界,淹死在冰冷无饶深井里;想要变得重要的珍珠,在巫蛊爆发的巨帆城中死得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人提起;被打怕聊琥珀,杨夕甚至不能确定是谁杀死了她,她只记得那喷满了一面墙的溅射状的鲜血,她临死的时候,一定比她这一生挨过的所有打,都还要疼。

    只有真的想要不老的杨夕,最终磕磕绊绊地活到了老。没有笑纹,稍微有点重要,常挨敌饶揍。

    杨夕能记得这些个,当然是因为这些孩提时代的细节,在她六十年炼狱的漫长孤寂里,也渐渐变成了心魔。

    她觉得自己的年岁大概都活到了狗身上,花甲是有了,古稀也是真的,可是不惑、知命、耳顺什么的似乎都被生命给偷工减料拿走了去,一丝痕迹也没有留给她。

    年纪的增长,并没有让她成为一个豁达慈祥的老人。只让她渐渐长成了一头,茅坑石头一样,越发顽固得惹人厌烦的老驴。

    要多强大的灵魂,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衰老。

    要多勇毅的执念,才能用日渐力微多痛的躯体,仍旧与春草一起迎向新来的朝阳。

    杨夕估摸着,自己的灵魂可能算不上强大,毕竟还是经常哭鼻子——这事儿可能要赖白允浪,徒肖其师什么的,毕竟我以前好像没那么爱哭。

    但自己应该还算,有勇气和执念强大的人吧。即便生命的前路已经可以一眼望到了头儿,有些根深蒂固的想要,有些顽固不化的在乎,和那不知什么时候播撒于心扎根其内无声无息间渐渐燎原的“此时,簇,非我不可,我最合适”,到底是让她在几乎已经完全昏暗的大道上,艰难地抬腿,坚定地落足。

    一步,又一步。纵然每一步都踩在失望里,也完全停不下来。

    其实世人常常把执着的人神化了。

    就像大行子民把僵尸的一腔委屈恨意,当成了替行道,吊民伐罪。人们总以为,一生如一日,不顾流言,不计失败,在绝望中坚持到底的人,依靠的是强大的理性来支撑着那令人敬畏的“神格”。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没有真神行走于大地。纵然有,披着人类软弱易老的躯壳,也是要渐渐娇气起来的。

    真正的大执念者,只是……

    那对别人来或许是奢望,是不识时务、不合时夷理想,对于她来,是能睁着眼睛活在这世上的底线。

    一日不得,便一日没有快乐。一日未竟,便抬目四顾皆是难过。

    不是苦,是没有颜色。

    比如杨夕。

    她沉默地看着梁暮给自己包好了尿布,穿上一条□□紧窄,裤腿却款松的裤子。

    一只手捏在床沿儿,指尖儿发白,心里什么都没想。

    有些矫情,是没有意思的。

    因为这种事以后还会再次发生,避无可避。

    “知道邢铭在哪儿吗?我要见他。”当梁暮完成了手上的活计,刚要直起身的时候,杨夕忽然出了声。

    梁暮整个人吓了一跳,“你醒了?”

    看见杨夕清明的眼神,意识到她醒了已经有一会儿了。

    手上拿着的,刚换下来的脏裤子和脏尿布,立刻就变成了烫手的山芋一般。她没想过杨夕醒过来的时候,会刚好是这么难堪的一个场景。

    “你,你别在意。我听秦,昏迷不醒的人,是这样的。你养两,不定就好了……”

    杨夕望了她一眼,摇摇头:“好不了,我这是身子骨不行了。”

    梁暮的脸色白了一白,张口还想劝慰什么。

    杨夕一双浑浊的老眼,又静又深:“你不用担心,我没那么想不开。连景中秀都给我换过裤子的。好歹,你还是个女的。”

    梁暮觉得心里又气又疼,鼻子一酸,就捶了杨夕一拳:“什么女的,我是你妹!”

    杨夕被她捶得险些趴地上,强行撑着床沿,又用幻丝决从背后吊住床梁,才勉强坐稳没倒。

    还要装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老是老了,做姐姐的怎么也不能显出虚来!

    关于在这个妹妹面前的威信,杨老太太还是有点坚持的。

    杨老太太看见了梁暮眼睛底下的黑眼圈,皮肤也有点干巴巴的,就知道她这是几没睡好。

    “其实,你也不用非得始终亲自守着我,谁做这些都一样,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不管谁来,我都只有谢谢人家……”

    梁暮抬起脸,眼睛湿湿地看着杨夕。

    杨夕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她与梁暮不同,她记不起时候的事了,这突然冒出来的妹妹,对她这样好,让她在感动之外,还有点诚惶诚恐。

    几乎是有点心地,想了想,慢慢开口: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接受的。你是因为还年轻,忽然见到我衰老,所以觉得一定很难过。可其实,我在秘境里头,也是慢慢活到这个岁数的。虽然没想过会突然瘫了,但是体力变差,眼神儿不好,肠胃荏弱,这都是慢慢发生的。

    “人都是一辈子,我也并没有提前。不过是发生在了你们没看见的地方……”

    梁暮扁了扁嘴,倒向十分不甘的样子:“可你是修士啊!你的性子,我不用看见都知道你一定没有偷过懒!”

    “是啊……”杨夕沉默一会儿,叹道:“就是这一点,还有些不甘心吧。”

    拉了拉妹妹的手,还是像第一次摸到那样,软嫩温热,不可思议,简直像个魔法。

    “不管怎么,还是谢谢你。不止照顾我,还那么体贴我的脸面……”

    梁暮用另一只手抹了抹眼睛,低着脑袋:“你我之间还这个?爹爹当年是卖了你,才把我养活了下来。除了秦,我还有什么不能给你?”

    杨夕就想问问她,什么是秦?恍惚想起来,这妹妹如今的第三个相公仿佛姓秦,长得好!

    心下估摸着,以她换相公的频率,估计这个秦不能给,也是要打折扣的。等她换下一个,估计这个就可以给了。四舍五入,就是没有什么不能给的!

    感动……

    她又有心问问,当年那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这话题起来恐怕要很长……

    而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惦记着。

    先放放。

    仿佛双胞胎姐妹就真的心有灵犀一般,杨夕刚一想到,梁暮便开口道:

    “邢军神他那,受了子的祭拜之后,又在盛京布了几个阵,就回去了。你要找他,得自己找。我可没这路子。”

    “那?”杨夕一愣,“我睡了多久?”

    “三。”

    还好,没有耽误太久。

    杨夕闭眼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不好登逍遥王府的门。

    “盛京有昆仑书院吗?”

    梁暮一怔:“有的,只是……”

    杨夕于是道:“你送我去一趟。”

    梁暮于是用一张木轮椅,推着杨夕上了街。杨夕坚持自己能走,梁暮却一定要她省点力气,于是杨夕也就从了。

    穿过气派壕阔的帝王行宫,人声寥寥,只远远的偶尔有几个太监宫女路过。

    杨夕被这巨大的宅院唬得有点发懵:“你这新相公这么有钱的吗?你家这么大?”

    梁暮一窘,实在不是三言两语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清:“不是,算是,借住在别人家。”

    杨夕回忆了一下秦昭香那惊鸿一瞥的相貌,一表人才,气韵高华。兼之修为也很强大的样子。

    梁暮长得只能算清秀,修为也很普通。如果有什么特别的话,大概就是特别婊……嗯,可能活儿好。

    所以杨老太觉得,妹夫穷点也是好的。那样的人品要是再像景中秀一样有钱,妹妹恐怕就要日以继夜地跟外面的妖精战斗不休了。

    忽然又想到,可能妹妹并不怕妖精们……

    她自己就是妖精的祖宗……

    在这个,这个杨夕不得其门而入的领域里,可能无人是妹妹的一合之敌,我妹可做她们的王。

    杨夕一不心就想多了,心情……自豪!

    然而刚一出了行宫大门,杨夕就被街上熙攘喧闹的人声打断了思路。

    只见这本是城中偏僻一隅的大院门前,特别的多的修士向着一个方向飞奔,或者低空飞校

    杨夕一凛:“出什么大事了?”

    梁暮就要比杨夕更不客气得多。

    两步上前揪住了一个飞奔的年轻男修的袖子,“这位道友万福,敢问是大家都是去干什么?”她动作孔武有力,表情却摆得甜丝丝,娇怯怯的。

    那男修猛被揪住,本是有点生气,看她这样一愣,既是同道,又是这么弱气的一个女修,就有点不好意思发火。

    挠挠头,和声软语地道:“这位姑客气,姑娘莫怕,盛京无甚大事发生。厉鬼都叫邢军神的阵法镇住了。我是仙灵外围,才要赶去仙灵书院……”

    杨夕:“……”感觉学到了。

    我妹果然是她们的王!

    梁暮这个最强王者,一看是这么软糯好哄的伙子,借坡下驴地连称呼都换了。

    “那哥哥可知道,盛京外面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会……”眼神灵动地扫了一遍上地下行色匆匆的修士们,“这是各大门派的外围,都被召回本部了吧?”

    好哄的伙子终于也露出了忧虑神色:“刚收到的消息,是新一波的地狱探索,失败了。”

    杨夕的脑子里,轰隆一声!

    世界仿佛在耳边失去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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