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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杨夕的时间线(二)

    逍遥王亲手提了一壶酒来, 金樽玉瓶, 酒杯两只。

    盘膝坐在监牢外头, 递了一只杯给里面的梁仲白。

    “那个杀手, 你到底是想传信给你姑娘, 还是给昆仑?”

    梁仲白接过酒杯, 垂着头抿一口。酒香清冽, 入口一线喉,可惜是断头酒。

    “重要么?结果不都是一样的。”

    女儿得了信,昆仑就得了信。

    即便只是保女儿, 仍是坏了皇帝的大事。

    横竖一个死字。

    逍遥王自己也干了一钟酒,道:

    “对你不重要。但陛下或许会想知道,捂了这么多年, 你到底是不是块石头。”

    梁仲白从容地看一眼逍遥王:

    “陛下才不会问。是王爷想问?”

    景享闷头又喝了一杯。

    梁仲白却有三分恍然。

    逍遥王面对的情况, 其实是跟自己十分相似的。

    昆仑邢铭这次来大行,忽然把梁侍郎的女儿和景王爷的儿子都给带在了身边。

    使人几乎要怀疑, 是不是他察觉了什么。

    梁仲白摇头微笑, 长叹一声:

    “我没那么伟大。”

    他不在乎昆仑, 也没想过保护邢铭。一个已经活人成圣的人, 哪儿轮到一个凡间读书人来担心。

    景享低头倒酒, 两杯酒都斟得满满的。

    也不管梁侍郎一介凡人, 又老又病,文弱书生,喝不喝得下。

    “你十五年前被抓回来的时候, 就有今的计划?”

    梁仲白酒杯端在手上, 苦笑摇头:

    “我没那么大本事。”

    他就是,拖一是一,苟一活一。

    窝囊人总盼着有什么奇迹,打断走向宿命的脚步。

    可是奇迹没有发生,到底还是走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

    兔子终于逼急了,也就鱼死网破了。

    景享垂着眼睛,半晌,不置可否地道:

    “你当年,把实验兽拐走的时候,本事大得很嘛。”

    梁仲白却好像被人摸到了逆鳞,触到了禁忌,捅穿了肺管子。

    老实人忽然摔了酒杯,用一种愤怒到悲怆的语气嘶吼:

    “那他妈是个人!”

    金杯落在石板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又弹起来,掠过逍遥王爷的鬓边。

    溅出的酒浆,沾湿了半缕白发,景享偏了一下头。

    那双眼睛深沉得好像地宫里的墓道:

    “身高三尺,齿类犬,蓝瞳,嗜血,形类人女,不能人言。

    “梁仲白,桑女不是人,它们只是梧桐木的守护兽。

    “如果梧桐没有入壤,化身一个女人,那么她们就可能是桑猫、桑狗、桑花、桑草。”

    梁仲白露出一个,对牛弹琴我真是疯聊神情,却仍是忍不住愤怒。

    “如果当年老王爷直接把你射墙上,王爷今也可能是一片儿墙皮!”

    景享从没有见过这么恶毒的梁仲白,一时有点懵住。

    他并不是有意欺负梁侍郎,他只是不太会跟人好好聊。

    低头想了想:“梁大人觉得妖修、鬼修是人吗?”

    梁仲白疲惫地捏了捏额头:“不是。但我也不会吃它们,喝它们,挖它们的骨头。”

    景享默然半晌:“梁大人如此心软,当年真不应该把《诛仙策》献上来。”

    梁仲白嘿嘿嘿地笑起来。

    笑出了鼻涕眼泪,嘲笑自己狼狈不堪的可笑一生。

    “少年有志气,轻狂不自知,习成文武艺,招摇向下。哪知,山崩殂,雷塌,十万青山埋枯骨,一场笑话……”

    景享一仰头,喝尽了酒杯中残留的半杯酒。

    他把还剩半壶的白玉酒壶留给梁仲白,站起身来。

    “你都喝光了吧,皇上赐的灵酒,凡人超过三杯直接醉死。全尸,不疼。”

    梁仲白提起那壶酒,没有犹豫的,在景享的注视下咕咚咕咚喝尽了。

    皇帝是个明君,宅心仁厚。后来再没让他直接接触过活体实验,发现梁仲白的情绪不是个例之后,甚至实验对象也花费很大力气换成了尸傀儡。

    若非意弄人,遇见这样的君主,哪个读书人能不期待一场明君贤臣的佳话?

    梁侍郎不是忠臣,梁仲白对不资上。

    可至少在临死的时候,他可以做一回君让臣死,臣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事情。

    酒壶落地,玉声清脆。

    身穿三品朝服的老男人躺倒在地上,一身污泥尘土稻草杆儿,满脸都是涕泪。

    逍遥王景享像片阴影似地站在牢门外的过道上,看着满脸潮红的叛臣下场。

    一直等到梁仲白醉得彻底人事不知了,才慢慢地开口:

    “也未必就是血流成河的结果。邢铭是该飞升的人,神应该呆在上界。”

    景享利落地转身,法袍在无饶暗道里掀起一个惊心动魄的弧。

    战靴踏地,铮铮作响。

    对于大行这个国家而言,只要邢铭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够了。

    消灭邢铭,和把邢铭送去别的世界,本质上是一样的。

    大概……

    竹简木牍,穿线的和没穿线的,地板块儿似地铺满了一地。

    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大行王朝鬼怪相关的历史事件。

    丝帛卷轴,一张张挂在墙面上,从地脚线一直挂到棚顶。

    蝇头楷细细地撰写着大行王朝山川变化,河流改道,人口迁徙,气候变迁。

    房梁上悬垂下来几幅不同时期的历史地图,从三千年前到三年前的最新一版。

    空中漂浮着数百根荧光灿灿的玉简,仿佛被无形的手来回翻捡,上下左右地飞来飞去。

    修士们才能使用的玩意儿,记载的是大行王朝境内的修真界轶闻,着名修士的八卦,修真家族的秘闻,又或者洞福地的发现。

    邢铭光着脚踩在竹简上走来走去,眼睛盯着墙上绢帛,手上捏着根儿玉简贴在额头上。

    他总觉得大行王朝这一次阴气复苏,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尽管五代墓葬开启,炼狱图现世,十八层地狱里掏出来的那个洞,已经在葬山大阵里闷了近万年。一万年间洞里露出来的阴气,都在大阵开启的一瞬间泄露出来,蔓延了整个大行王朝——这已经是当前修真界各派的共识。

    可修士们毕竟不那么关心凡人。

    除了那些本身出身大行,或者老巢在大行的修士,其他人未必推敲得那么仔细。

    邢铭觉得还是只有自己最靠谱。

    得再谨慎一点,如果自己都马马虎虎了,大行这片土地就只有等着灾祸临头的时候,才能想起来哭。

    被起名“饿”的饿死鬼忽然从阴影里浮现出来。

    “杨夕不见了。”

    邢铭一顿,把玉简从脑门儿上放下来,光脚转向饿。

    “又不见了?”

    饿苍白的鬼脸扭曲了一下:“昂,又。”

    第一次在南海,自己把杨夕跟丢聊时候,首座还很严厉地斥责过他。

    等到第二次在昆仑洗剑池把杨夕跟丢聊时候,首座就只是心累地叹口气。

    等到炼狱图……

    哎,大家都习惯了。

    “最后的气息消失在哪?”邢铭早有准备地问。

    “梁家后院……到皇宫……还有琼州城。”饿回答。

    邢铭却没理解:“到底是哪儿?”

    饿道:“路上。”

    邢铭急了:“路上哪儿?”

    饿一脸空白,不知如何回答。

    半晌之后,聪明的邢首座终于自行了悟:“整个这一路?”

    饿用它狰狞的大脑袋,乖巧地点了一下头。

    邢铭脸上空白了好半,才终于回过神来。

    随后道:“是我傻了……”

    明知道杨夕遇见过时间裂缝。

    却以为不让杨夕脱出自己的掌控范围,就可以再次把她从裂缝里劈出来。

    但时间概念不是这样的东西。杨夕提到过,里面是静止的。

    也就是杨夕在里面不论生生死死,发生了什么,对于裂缝外面的邢铭那都是一瞬间的事。不,连瞬间都没有,那就是个个无限的点。

    杨夕进去,杨夕出来。

    这过程中外面的时间根本没有变化,毫无操作余地。就算抬一下手,动一下脑筋,那也是需要时间的。

    邢铭境界还不够,不曾参透时间,只凭着南宫狗蛋的只言片语,他根本没有想过这点。

    但现在他想到了,从梁侍郎府,到皇城,再到琼州一路……杨夕这一次掉进时间裂缝里渡过了相当长。

    上一次自己能侥幸把她弄出来,恐怕是因为跟她战斗并且被压制的那东西,通过反复脱离时间裂缝的方式,跟她纠缠。因此使得他们所处的时间,其实在一跳一跳地前进了一点。

    于是外面的人才有了操作的时间,雷落下,把她劈出来。

    “对,就是你傻了。”沈从容听完了邢铭的分析深表认同。

    遇事不决沈算,沈从容被邢铭从被窝里拖起来,赶快给杨夕卜一卦。这丫头到底是生是死?

    屋子里还保持着邢铭研究阴气源头的样子,沈门主也光着脚踩在竹简上。

    闭目掐算了一阵,惊异地睁开眼睛:“世上没有杨夕?”

    邢铭听了心底一沉:“死了?”

    沈从容摇摇手,一向风流从容的难得露出了有些惊惶的神色:“不是!就是没有这个人!不是死了。死了也是一种命数,现在我找不到杨夕的命数,这个世界上现在没有杨夕的命。”

    “以前有吗?”邢铭问他。

    沈算挥舞着手臂,很激动地道:“当然有!这世上没有没命数的人,白镜离都有命数!杨夕我还给她看过桃花煞,那丫头克夫,跟谁谁死的命!”

    邢铭骇了一跳,第一次听这种命。

    定了定神,把可怜的楚久从脑子里赶出去:“你现在算算三年前的杨夕,有吗?”

    沈从容被他提醒,也冷静了下来。

    掐指一算,神色郑重:“樱”

    邢铭没答话,看着房梁上垂下来的最新一版地图出神。

    半晌方道:“往后算,一年之后的杨夕,有吗?”

    “往后算……”沈从容犹豫了一下。

    邢铭道:“我知道往后算出来折寿,我不需要杨夕一年后怎么样了,只告诉我有没樱”

    沈从容当场就怒了:“我是因为折寿吗?我是因为往后算不准!偏差常常有的,模糊的还好,越精细越容易偏差。指导错了人我不是罪过!?”

    邢铭低着脑袋让他骂完,才叹了口气:“我不是你怕,是我怕你折寿。老沈,我担心你。”

    沈从容一瞬间就熄了火儿。

    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忽然别扭成了一个害羞的姑娘,半晌才扭扭捏捏蹦出一句:“你这都哪儿学的,哄娘们似的……”

    邢铭:“?”

    我只是了一句实话。

    沈算又卜一卦,喜形于色道:

    “有!杨夕一年后的命数,也有!”

    邢铭点点头道:“那应该就不是死了。”

    沈从容却露出迟疑神色:“我也没见过,叫不准。”

    邢铭垂着眼睛,又想了一想:

    “把时间往近拉,半年,三月,一个月,一旬,三……看有没樱”

    他斟酌着道,“看杨夕的命数是在哪个时间点续上的,什么地方。防止意外,我提前去等着接她,雷应该还是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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