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旧梦醒处入今生(一)
清扬受了这最后致命一刀,只觉周身血液都从心口喷涌而出,她见到自己的鲜血喷溅在锦姿素白的旗装之上,化作了一片漫山遍野盛开的红杜鹃。
她感到眼前景致开始变得迷离而飘摇,像在脸上蒙一块白绢丝帕迎着光眺望。祠堂里的一切好似皮影戏,安静无声地晃动着。她的身边一下子多了许多人围着她打转,全是朦胧不清的影子,也不知是否就是来索她魂魄的小鬼。
在失去意识之前,清扬听到锦姿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你以为我会允许卿哥只记得你的美貌吗?不,我会让他记住你现在这副鬼样子9有你最爱的俊喆……”
然后,远远地,似乎有人在唤她——
“额娘!”
喆儿,是你吗?真想再看一眼你的脸……
但,眼前已是漆黑一团。
随着意识的抽离,清扬觉得自己被丢进了一个黑黢黢的世界,四面八方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能听到潺潺流淌的水声,和有节奏的巨大心跳声,就在她周身上下盘桓。好在凌迟的伤口都不疼了,她甚至感觉新的皮肉正在生长。
原来,身后世界竟是这般虚无!既无黑白鬼差,也无马面牛头;既无十殿阎罗,也无十八地狱——万物皆无,唯我而已。那么,说什么奈何桥、孟婆汤、轮回道,也是妄言罢?
清扬正思量着,只觉眼前一晃,天光大亮。随之而来的是一张粉装玉琢的小脸,肉嘟嘟的小臂膀正抱着她的一只腿,娇憨地说道:“额额!”
倾城倾国的男子在一旁面带宠溺地提醒道:“是额——娘,喆儿跟着阿玛说,额——娘。”
他惑人的桃花眼眯成一条缝隙,羊脂白玉似的面庞上带着腻得化不开的笑容,正很随意地蹲在孩童旁边。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俊朗面孔齐齐仰望着清扬。
喆儿?容郎?这是梦吗?不,我已经死了,死人怎会做梦?清扬想道。
“额——娘,额——娘。”奶气十足的声音糯糯地传入耳中。
喆儿,我的喆儿!清扬心中顿时兀自一疼,伸手想去触碰这心尖上的小人儿那细腻柔软的脸蛋。然而,她仿佛被困在另一个人的眼眸之中,只能任由画面略过却支配不了身体,像看一场西洋景似的,根本无法参与事情的发展。
她记起来了,这是幼子俊喆初次唤她额娘的时刻。
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回忆?洋鬼子们说,人死之后记忆会倒流,此生诸事一一浮现眼前,想来这便是了。清扬想。
很快,眼前画面发生了变化。
宁安城,旖醉楼。二层楼台那紫檀木雕花的栏杆上倚着一个赤红色的身影,正在自斟自饮。她身上裹着新猎来的火狐裘氅,脚上的熊皮靴子还沾着刚下的初雪。
清扬一怔,这不正是十八岁的自己吗?她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忍不住想再看一次。
楼前的空地上,几个当兵的揪住一个高个儿乞丐,将他手中的包子狠狠踩烂在雪里,嘴上骂道:“敢抢军爷的吃食,活腻了?”
另一个拾起带着冷雪的包子,硬塞在乞丐口中,狞笑着:“叫你吃个够!”
乞丐没有反抗,竟狼吞虎咽地吃下了包子,看来真是饿极了。几个当兵的却被他的反应激怒了,将他按在地上拳脚相加。
二楼的女子提着酒壶飞身下来,飘然落在乞丐身边,一双凤目不怒自威。
当兵的一瞧立刻慌了神,趴在地上抖如筛糠:“清、清、清扬、将、将军……”
女子带着醉意轻飘飘地说了句“滚”,他们便提着吓屙了尿的裤子逃了——整个宁安城谁人不知,清扬将军最恨兵欺庶民,今日她竟未开杀戒,简直万幸!
“你是……将军?”地上的乞丐抬起一双桃花眼,疑惑地看向清扬。
这一眼,好似无常的勾魂锁,将清扬的三魂七魄勾去了十之八九,她从未见过如此摄魂夺魄的一双眼睛。
清扬俯身勾起乞丐的下巴,细看之下,发现他虽脸上肮脏却难掩绝世之姿。墨染的浓眉如刀如剑,迷离的双眸眼波惑人,直挺的鼻梁棱角分明,单薄的嘴唇殷红似血。
这样美的男子,怎生是个乞丐?
“你叫什么?从何处来?”清扬眯起眼睛笑问道。
她平素并不是如此轻浮,人人见了她冷傲的面孔都避之不及。若不是今日和父亲发生了些龃龉,她也断不会饮得醺醺然,放任自己借着酒劲去调戏一个“乞丐”。
那乞丐轻轻拂去她的手,从雪中爬了起来。他站立时要比清扬高出一头,用手弹抖衣衫的样子带着书生气,竟凭空生出几分儒雅风流,便不像个乞丐了。
“在下容悦卿,乃是流放之人。惊扰了将军鸾驾,还望恕罪。”他躬身施礼,谈吐不俗,便知绝非等闲。
清扬伸手探了一下他拱着的双手,很凉,他的衣服也单薄,叫人心疼。
“你还饿吗?”清扬问道。
“嗯?”容悦卿一怔,没想到她会问这句。未及回答,清扬便抓住他的手,拉着回了旖醉楼。
死去的清扬看着记忆中的自己和容悦卿,同时也看到了旖醉楼外的角落里,有人正将一锭金子交给刚才那几个兵痞……
容郎,原来你我的相遇只是你们设下的一个局,只待我这只嗜血的孤狼往下跳!
画面再度向前变化,清扬的一生不长,短暂二十四年光景,几乎都在征战沙场中度过。记忆也如白驹过隙,匆匆而逝,最后定格在她出生那日。
除夕夜的宁古塔将军府,本应张灯结彩辞旧岁的日子,却因着福晋的生产无暇庆祝。阖府上下忙碌不堪,将军鹤鸣更是焦躁得紧,在产房之外来回踱步,竟意欲冲进去帮一把手。
老奴崔穆鲁善赶紧劝阻:“将军,您阳气太盛,万一冲撞了福晋,会引起大祸的。”
鹤鸣又急又怒,低吼道:“已经十二个时辰了!府医说是难产,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鹤鸣一筹莫展之际,产房内传出清晰的婴儿啼哭,稳婆冲出来报喜:“生了!终于生了!是位格格!”
鹤鸣一下瘫软在地,猛地对天磕了一个响头:“感谢长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