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枠捌 鱼

    深海里有这样一条鱼。

    它诞生的第一天，本来完整的大陆分成了两块。

    海峡越来越深，最后两个大陆离得太远了，它再也没有在同一个日落中见过两个大陆。

    它在水里遨游，它开始生长。

    好一段时间里，它都是最大的鱼，没有谁跟得上它生长的速度。

    突然有一天，海水中有了其他和它一样大的鱼，它们开始争斗，抢夺宽阔的海域和洋流中的食物。

    可能几万年就是这样过去的，它听见厮杀和歌，听见火山和风，它听见海面上的鸟。

    它还在生长，最后它开始不需要与其他鱼争夺。

    它沉没到深海，深海中的深海。

    没有光可以到这里，所以没有人能看见它。

    当两块大陆再不能满足于各自生息，那些当年长得和它差不多大的鱼就再没有机会和他一样躲进黑暗。

    没有鱼能挑战它，没有人知道它。

    它就一直活着了。

    没有打扰它的事，它就睡着。

    它第一次做梦，从前没有过梦。梦里瓷砖锃亮，反射人类寂寞的面孔，匆忙，略去漫空烟雾。寂寞的虹霓，冰凉的拘泥，映衬自己的模样，失落的面庞，那不是鱼的面庞。卡车来回穿嚷，沙粒颗颗掉淌，行人走在其上。双腿椅，眼睛也震荡，撕裂本就残缺的景象。冰凉，就要回到海洋。

    可是它走不动了，突然就忘了双腿该怎么操作，它倒在地上，所有人看它的眼神都很迷茫。

    它一直向前，却一直没有离开大地。

    水呢？那么多水都到哪里去了？

    喧天炮火炸开海面，它就醒了。

    梦被它忘了，它也再睡不着了。

    海面上在发生什么？是渺小的人开始打仗了。两个大陆之间的战争，各自作为战斗一方。他们各自统一了？那就是大鱼吃掉小鱼，变成两条大鱼。

    大鱼在互相撕咬。

    咬着咬着，一些鱼肉鱼鳞掉下来，就成了其他小鱼，还真神奇！

    这些小鱼也神奇，它们一会儿做朋友样子，过一忽儿突然打斗，一个咬死另一个，又被其他小鱼吃掉，再全被大鱼吃掉。

    两个大陆，两个大陆上的势力，不就和鱼一样吗？

    最后只能像它这条深海孤客一样，只留一个，独霸天下。

    它开始渴妄陆地。

    在梦里它见过好多次陆地，不同世界的不同时代，不同的人，不同的风景。

    在陆地上，没有什么比夜晚更加潮湿，没有什么，除了一座濒临死亡的教堂，和一条握住钟声的鱼。

    那是一条鱼啊！在陆地上看见鱼可真是一种别样情愫。

    苍白的水星下，鱼哭泣着。空虚的铁锚逆流而行。

    作为一条呼吸物质的鱼，除了摇动星云的摇篮，编织波浪的睡衣，他还会在有生之年梦到刀刃，梦到在空旷的街道上奔跑，看着自己在面孔中生长的疲惫，仿佛老去，死在上升的台阶上。

    那灰色的鱼子说过：所有的鱼子都是潮汐，所有的。

    由于鱼一个陌生的手势，女孩在月光下撕毁大海，而鱼从海岬的脚踝滑过低声吟诵着水草、空气和但丁——但丁是谁？

    水星睡去……

    衰败的摇篮还在抖动，潮湿无比的鱼静驻水下，张开失去温度的眼睛，他还在诗的黑暗中游着，放弃了生而为水的权利。

    对于一条鱼而言，海，是沉没的火柴，擦亮，擦亮这盐！

    这面前汹涌的海水，让结伴而行的词语燃烧，让一些句子静默着——沉入水中。

    对于吴芳谷所作的《带鱼图》，王兰若在观画后题诗一首，诗曰：为问买来海鲜无，生葱银带入画图。惟妙惟肖神韵足，不愧岭表一名儒。

    让他想起他——它——只是鱼，长得再大也只是鱼。

    对于别人而言，可能不如昨夜老狗的肉，不如明天要堵死的兔子洞，不如那把良弓。

    那把藏着的弓，他从来就没有箭，可是谁否认过他是弓？不知在哪个午后，他尽了一片天的飞鸟。

    鱼默默的，默默在深海里死去了。

    世界还不能应对它的死亡，甚至没有微生物可以消化它，就像世界刚死去第一棵树一样，没有变化的等待着做煤炭。

    它真的死了吗？

    可能没有，因为海的盐分开始降低了，它没有腐烂变质；月球和侍卫星走远了又转回来，望那海潮涨涨落落落落落……再涨起来了，它都没有被水压压碎过；也没有谁来吃它。

    它觉得自己死亡了，可能是通过它再也没有做梦这个现象来判断的。

    它又觉得自己没死，一定是从它还可以判断思考这种明显的反应感知到的。

    但是在黑暗深海里没有梦，那不就是比死还痛苦吗？

    它就开始怀疑了，之前它梦见的是否都是虚构的，并不存在的世界和时代。由于鱼发现他们是虚构的，所以他们离鱼而去。

    它必须去验证梦中美好是不是真的。

    世界上有“人”吗？

    鱼可以做人吗？

    它向海面游去，游了几万年，几万光年，最后成为她，被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