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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夏至,栀子花期临末梢。

    纪夫人自花圃摘下一朵栀子花,弯腰摸了摸小女儿头上总角,柔声吩咐:“湘湘好好拿着,待会儿要记得把花儿送给姨娘。”

    “湘湘知道!”

    五岁大的纪湘眨眨眼睛,笑嘻嘻对花儿吐吐小舌,模样俏皮。

    纪夫人莞尔掀唇,正要迈往府门,却让一把娇媚嗓音顿住了步伐。

    “姊姊又出门啦?”

    纪二夫人手执香扇,风姿绰约来到纪夫人跟前,含笑的媚眼藏着几分敌意。

    “我准备去丝绸庄。”平淡应答,纪夫人毫不回避这个时刻挑衅自己的女人。

    “姊姊别怪我多管闲事,你该晓得老爷不喜欢你带着孩子出门,万一湘湘在外学野了可怎么办?”斜睨着纪夫人,她得陇望蜀似地训起人来。

    “湘湘很乖,妹妹不必替我操心,倒是老爷劳你费心了。”说着,她把纪湘带到丫鬟手里,示意她先携女儿上轿子,不想让湘湘听见这些争风话。

    “唉,我倒羡慕姊姊清闲,不用操心老爷出入起居,哪似我终日为老爷忙,可没一刻得闲。”二夫人作势感慨,又道:“老爷啊,昨儿个才决定让我去账房帮忙,他这么信我,要是将来叫我去收租,那怎么成?我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的呀!”

    纪家拥有上百顷田,共三十佃户按期纳租,乃洛阳城内最大的田主,这样的富饶门户,若无十足分量,如何能进账房重地?

    看着眼前这张绽放得意光华的艳容,纪夫人心中黯然,莫怪她会特地过来跟自己炫耀,从今而后,她这正房夫人就得伸手向偏房夫人要月钱去了。

    “辛苦妹妹,我得走了。”尽了客套,她转身离去,不让二夫人继续缠扰。

    “哼!等着瞧,老爷说过早晚把我扶正!”

    那样轻细的声音,偏生固执地乘风入耳,她抿紧唇,对丈夫已无想望,心心念念的全是轿上的女儿。

    讨不着丈夫欢心,她眼下连地位也岌岌可危,自己这样没用,以后湘湘怎么办?

    满怀心事,她刚登宽敞舒适的轿子,就见小纪湘愣愣看着手上的栀子花,嫩唇轻启,小脸稚气,那样呆呆的表情显得可爱极了,她心头一软,马上笑了。

    “湘湘愣着做啥呀?”

    “娘。”抬脸望向娘亲,湘湘伸手讨抱抱,然后窝在娘的暖怀里,有些落寞地说:“花儿很香喔,可是就这么摘掉它,它会枯死的。溦姊那红丫头常常把花儿摘了送房里去,我看过的,才两天,红丫头就把枯死的花儿扔出来了……”刚才看见二娘,她立刻想起那个与她同父不同母的姊姊——纪溦。

    她对许多事仍然懵懂,只知道姊姊大她两岁,很文静的一个人,老躲在房里,不像她爱跑,而爹爹呢?他看见姊姊和二娘会笑,但看到她和娘就不笑了。

    瞧女儿难堪,纪夫人暗自轻叹,换了一般孩子,大抵只知玩弄花儿罢了,哪管花枯不枯死?湘湘这么小,心思便如此细腻,这是喜还是忧?

    “湘湘,花儿枯了不要紧,只要把它埋在花圃里,不久就会长成新的花儿了,所以花儿只会枯,不会死,湘湘懂吗?别为花儿难过,它开得这么漂亮,就是为了让湘湘玩玩它、闻闻它。”她细心解释,尽力让女儿开心。

    湘湘意会,小脸漾出笑花。她喜欢娘的说法,真心相信所有花朵皆永生不灭。

    女儿笑,纪夫人也笑,在略微颠簸的轿子里,她抱紧膝上的小身子,腾出一手拨弄女儿的小指头,教她算术。

    轿子一路东行,最后停在“曾氏丝绸庄”前,她携着湘湘一下轿,即有小厮趋前招呼,她们走进热闹的铺面,随小厮引路至后庭,来到曾氏主人家的住处。

    “妹子到了?”

    曾夫人正在亭内品茗,远远就看见自己的手帕妹妹,她连忙起身,笑脸亲迎。

    “姨娘!”小纪湘娇滴滴地唤人,小手举得高高的,急着想把栀子花送给姨娘。“湘湘送你香香花儿,它香香的喔。”

    “跟湘湘一样香吗?”接过花儿,曾夫人蹲下身,抱住湘湘往她小脖子一阵乱亲,直逗得小娃儿发痒,乐得大声尖叫。

    那样甜脆的笑音教路过的下人听了亦扬起嘴角,但她在家里已许久没这么放肆大笑了,因为爹爹会瞪过来,说娘不会教孩子,她再单纯也懂爹爹不高兴。

    闹了一会儿,她们才步入亭台,曾夫人喂湘湘喝了几口茶,哄着她跟张妈妈吃点心去。起初她还跟人撒娇,不肯起来,等到娘亲开口了,她才乖乖让人抱走,来到姨娘的厢房用糕点。

    “湘湘,吃饱了就爬上榻睡觉,我忙过了就来给你打扇,唉,天气真热呀。”

    “红豆糕好吃!”她含糊不清地叫着,满嘴可口之食,笑靥娇憨。

    张妈妈笑笑,放心走了。孩子懂事,上回来玩,已经会给自己盖小被子了呢!

    独自待在有些黑暗的房间,湘湘一点儿都不怕,吃完盘上糕点后,她跳下椅子,直奔了出去。

    她不要睡觉,她还不困哩!

    跑到花圃前,她不去摘那些娇嫩花朵,反倒捡起泥上枯卉,一瓣又一瓣地拾着,突然瞥见蝴蝶飞过眼前,她心口一热,抓满两手残香,提起小脚步就追上去了。

    蝴蝶飞进了“隆文轩”,她跟着跑进去,水灵大眼急切寻找蝴蝶的踪影,耳畔却传来一阵低沉的哭声。

    湘湘吃惊,谁在哭?

    循声走至屏风前,她往里面探头,怔怔看着榻上正掩容痛哭的男子。

    以前来姨娘家串门子,她见过这个大哥哥,但从未跟他说上半句话,只知他是曾家的义子,岁数与曾家独子曾元晟一样,都比她大上十岁。

    她跟曾元晟比较要好,都管他叫晟表哥,他会陪娘亲她们喝茶,又会带她去看斗蟋蟀,而这大哥哥通常跟娘问个安就匆匆走了,姨娘总说他很忙,晟表哥很闲。

    倏然响起的细碎足音惊扰了铁铭勋,他止住悲痛,有些狼狈地抹去泪痕,一抬眼,就见屏风旁站着个小娃儿,眨着一双乌亮眸子直盯着他瞧。

    “大哥不在——你晟表哥不在这儿。”他走上前,认出她是纪家的孩子。

    “抱!”湘湘仰着红扑扑的脸儿,朝大哥哥张开手臂。

    不过是个小小娃儿的小小要求,尽管与她不甚相熟,他也俯身抱起了她。

    “你哭了喔,要不要帮你找娘去?”把右手里的枯花全放进小口袋,她摸摸他微微红肿的眼睛,学着娘亲疼爱自己的模样,温柔地触抚他流过泪的地方。

    闻言,铁铭勋脸上掠过一丝困窘,但见娃儿满眸率真,又不禁悲从中来。

    他也有过哭了就找娘安慰的时候……而今,一切只余风木含悲。

    “我娘……找不到了。”敛下俊眸,他用力遏止眼底冒起的热雾。

    铁夫人在三个月前病逝,曾家办好丧事后,所有人如常生活,而他也依旧天天跟随曾老爷左右,努力在丝绸庄做事,以为放下丧母之痛了,岂料刚才回来午睡,不意翻出了她给自己缝的最后一对新履,他捧着鞋,彻底崩溃。

    娘亲命途多舛,当他尚在襁褓便不幸丧夫,几个叔子乘机作乱,斥她不祥,以此为由将他们母子赶出家门,回头就卖了家中经营的茶庄,瓜分了家产便逃出洛阳,连官府都束手无策,后来娘亲幸得曾老爷这位厚交接应,才不致携子流落街头。

    寓居曾家多年,曾氏夫妇不仅厚待挚友遗孀,更视他如子,让他过着惬意无忧的好日子,直至娘亲去世,予他此生最深沉的打击,使他几乎不支倒地。

    “你娘跑哪儿去啦?”歪着小脑袋,湘湘想看清楚他越垂越低的脸孔。

    深怕再度嚎哭,他说不出“娘死了”,唯有挑出她口袋里的破碎花瓣,低声道:“她变成这样了。”玉碎香残,他娘已走出他的生命,阴阳两隔。

    “啊?”她极讶异,以为嫦娥能飞上月亮找玉兔玩,已是忒难忒奇之事,没想到原来人也能变成花儿?她惊叫过便急急问:“你埋了吗?埋了吗?埋了吗?”

    他点头,目光黯淡,以为她小,没想到她已懂生死是怎么回事。

    “花儿只会枯,不会死,你把花儿埋在花圃里,它很快就会变出新花儿。你不要哭,你娘会再长回来的,你把娘花花埋在哪儿?我陪你等她长出来!”

    她兴奋提议,稚嫩的脸蛋全是不识愁绪的纯净颜色,铁铭勋晓得她误会了,误以为这世上真有人化成花的怪力乱神,但为何他听了,心头竟泛涟漪?那么傻气的话,居然把潜藏他内心的哀恸打碎泰半。

    他是否该自欺欺人,与娃儿一同相信娘亲真随落花再生了?

    “可是,你娘怎么做花儿去了呢?花很香、很漂亮,但不会走路,每天都站在一个地方,不好玩!”认真思考着,她噘起唇,觉得大哥哥的娘不该当花儿的。

    看她苦恼得皱起小眉头,他失笑,轻问:“不做花儿,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蝴蝶!可以飞,又可以跟花儿玩!”

    他大笑,陪着她说些异想天开的童言童话,连绵忧伤都淡去了。

    湘湘揉揉眼,先前饱了,这会儿终于知道乏了,偎着大哥哥温暖而宽厚的胸膛,她傻乎乎地跟着他笑,而后眼皮一沉,嘴巴仍咧得大大的,就这么蒙眬睡去。

    梦里,她飞上了屋檐,又跃上云端,忽然瞥到两旁正剧烈拍动的美丽翅膀,才发现自己真变成蝴蝶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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