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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痴念

    夜色如墨,连明月也隐匿在乌云后不愿见人。

    昭妃拢了拢身上的外衣,回首还是那万千烛火照亮的寂静无人的殿堂。顾越入宫有一周了,她虽时常伴在闻人厉身侧,可男人却没再踏进过她的寝宫一步。

    两年前父亲接了闻人厉要纳她为妃的圣旨,把她叫去书房一遍遍地问她:“伯儿,你这是何苦呢?爹虽然有四个孩子,可伯儿这个女儿,却只有一个啊。”

    那时的李伯然看着父亲惊疑的神情和坐在一旁啜泣的母亲,只觉得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不懂,也不会懂。这世上除了她自己,没人会懂她对闻人厉的执着。

    别人只知道她这个将军的嫡长女该是多么多么尊贵、未来嫁得该是多么多么风光,却从不知道,这一切,在她心中,远远比不上那台接她入宫的小轿子。

    她一直都知道的,她李伯然是不可能成为闻人厉的皇后的。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她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令人艳羡的尊贵。她只要能陪伴在闻人厉的身侧就好了啊。

    从前也有多嘴的客人在将军府里嚼舌头,议论她和叔然究竟谁会嫁给公子越做太子妃。叔然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可是她知道那些客人在说些什么让人讨厌的胡话。李伯然怎么会嫁给闻人越呢?她要嫁的,只有闻人厉一人而已。

    这样想着,李伯然突然有些伤感。抬手合了窗子,才发觉自己的双手已经冷得彻骨。女人朝手心哈了口气,入宫前习武的日子里,不管天再冷,她的手也不会如此冰凉——就算手是冷的,也会有人为她暖手。

    入宫两年,明明是离那个为她暖手的人愈近了,可那个人却再没有为她暖过手。

    她初识闻人厉那年,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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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个初冬飘雪的午后,登基已有十二载的皇帝微服造访了边塞的军营。

    彼时李崇正和不远万里来探望他的妻儿团聚,李伯然躺在久别的父亲的怀里享受着这难得的温暖,守卫“皇上到——”的喊声实在是扰了她的清梦。

    李崇用长了茧的手掌摸了摸长女的脸颊,正欲将女儿枕在自己腿上的脑袋挪到毯子上,夹着冰碴子的北风吹了进来。

    闻人厉被侍卫请进主将营帐的时候,恰巧撞上李伯然睡眼惺忪的眸。而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李伯然,在半梦半醒中好像看到了一个仙人,虽然这个仙人披着一件凡间才有的貂毛披风,可那确确实实是她看了神话书后想象出来的仙人模样。

    “李将军迟迟未来接见朕,朕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闻人厉伸手阻止了给儿女披好外衣要行礼的李崇和顾珊瑚,“是朕疏忽了,竟让李夫人带着儿女不辞辛劳赶来边塞看望亲人。”

    “谢陛下体谅。”李崇为李伯然扣好最后一颗扣子,见一边妻子也为次子李仲然穿好了外衣,吩咐道“珊瑚,带伯儿和仲儿去外边走走吧。”

    “不必。外边天寒,就不要让令夫人和这两个小家伙去外边挨冻了。”玄色衣袍的男人解了披风的带子让侍从帮忙拿着,然后一手牵起李伯然的手在营帐里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小姑娘手怎么这么冷?朕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就是快到年关了来军营给犒劳一下辛苦守卫玟原的将士们,李将军不必紧张。快过年了,朕也该给功臣放个小假回家和亲人团聚一下。”

    而李伯然到底只是一个小女孩,除了父亲和弟弟,她还从未碰过另外男人的手。所以闻人厉牵上她手的那一刻,她就立刻清醒过来了。

    李伯然感受着从闻人厉手心传来的温暖,不禁红了脸颊。有一点点紧张、也有一点点害羞。好在刚刚有寒风吹入帐中,旁人只当李伯然脸上的红晕是冻的,却不知那是少女写在脸上而不为人知的心事。

    后来这个将自己双手捂在手心的男人同自己的父亲讲了些什么,李伯然全没有察觉。她把自己全部的注意力放到了闻人厉一人身上,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她想啊,为什么仙人的手能这么温暖呢?为什么这个仙人长得这么好看呢?为什么仙人身上有寒风都吹不走的好闻香气呢?为什么父亲只能把玄色的衣服穿出勇猛的气概,而面前的仙人却能将玄色的衣服穿出一尘不染的脱俗之姿?为什么仙人连说话时不经意扬起的唇角都能荡漾出温柔的笑意呢?

    如此诸多的疑问,都同少女的心思一起在闻人厉的手心化作一滩春水,濡湿了李伯然的整个花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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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闻人厉,是两年后的宫廷筹办的除夕宴。

    那是李伯然第一次参加宫宴。不似两年前那个从睡梦中醒来穿着驼绒外衣、脸上尚有硌着工艺粗糙的毯子压出的红痕的小女孩,那天的李伯然,是整个王廷中最鲜妍的少女。

    细心梳理的长发、精致的珠宝流苏、粉红的锦缎衣裳,衬得这位将军府的长女人比花娇。

    跟随休假的父亲回立京后,一向眼中只有舞刀弄枪的李伯然开始向下人了解有关康明帝闻人厉的大小事迹,开始会在茶楼听书,听闻人厉是如何的登基、如何的巩固王位、如何的御驾亲征、如何的施行仁政、如何的招揽贤士……

    她的闻人厉,十八岁少年登基、轻徭薄赋安定内乱,二十岁将靖王之子闻人越接入皇宫亲自抚养、顺应民心立公子越为太子,二十四岁御驾亲征将北丘蛮夷驱逐出境,二十七岁严整贪污腐败之风、广揽天下贤能之人,三十岁——让她李伯然给遇见了。

    李伯然对闻人厉的喜欢就是这样一天天的多起来,但她知道,仅仅是仰慕闻人厉,是远远不够的。

    李伯然开始学着分辨各类胭脂水粉,开始向母亲讨教如何画眉、如何点唇、如何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大家闺秀而不是未来的巾帼英雄。

    她还去学弹琴、学写诗、学作画、学女红、学跳舞,闻人厉后宫里的女子会的,她也一定都能学会。

    但少女是内敛的,她不愿将自己的心事吐露给别人。

    白天的时候,她还是会在府中的院子里练枪,只是出门的时候,她不再骑马在城中遛弯,而是偷偷找了先生学习琴棋书画;深夜的时候,她不再抱着被子呼呼大睡,而是将长了薄茧的手浸在温水里温习白天学的诗词曲赋。

    她在长大,从一个鲁莽、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成长为一个温柔、心思细腻的少女。

    她的野心,不再是成为沙场上战功赫赫的女将军,而是成为闻人厉的明珠,一枚能被闻人厉珍爱的明珠——她实在太贪恋男人手心的温暖了。

    十四岁的少女自请献舞一曲,雕着繁复花纹寓意辟邪纳福的桃木剑在李伯然的手中划出好看的弧线,粉色的裙摆随着她柔美又不失力度的舞步为闻人厉绽放成一朵只属于他的冬日的桃花。

    李伯然深知自己的舞蹈绝非能名动天下,但回首莞尔一笑的瞬间,她知道闻人厉在看她,这就足够了。

    她的愿望就是这么简单,她舞给闻人厉看,而闻人厉的眼中,确有那一个小小的她。他是她的春风啊,这一舞,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让他看见,而其他人的目光,于李伯然而言,实在太不重要了。

    当奏乐的乐师齐齐停下、余音不再眷恋雕龙画凤的梁柱,李伯然双手呈了桃木剑,一个旋转跪在了大殿中央:“伯然献丑了。一点心意,还望陛下笑纳。愿陛下身体康健,玟原国泰民安。”

    “好、好。李将军的女儿,的确是出众啊。”闻人厉丝毫不吝啬于夸奖将军府的小姐,伸手拦了要去为他拿来桃木剑的宫人,吩咐道,“这桃木剑,亲自呈上来吧。”

    得了王令的李伯然有些惊喜和拘谨,而人在紧张的时候,往往会做一些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在闻人厉从她手中接过桃木剑的时候,她用只有她和闻人厉能听到的声音,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陛下,伯然仰慕您很久了。”

    闻人厉挑了挑眉,同样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面不改色地回答面前双颊绯红的少女:“李家的丫头,你还太小了。”

    好在李伯然是背对着众人的,所以除了闻人厉,没人看到少女红透的脸颊是如何在一瞬间变得煞白的。

    闻人厉是善良的,他说得很委婉。可这样委婉的话,仍是像一把淬了毒的剑,毫不留情地插在李伯然心上。

    可将军府的女儿是不能在旁人面前轻易掉眼泪的,李伯然抿了抿唇,待咸味的液体滑过喉头,吸了吸鼻子,强作镇定以最优雅的姿态回到了父亲身边。

    李崇是个不懂女人心思的粗人,自然不会发现女儿的异样。况且这位父亲刚喝了酒,正是兴头上,扯着自家丫头,询问她什么时候竟已经可以从众大臣的女儿中脱颖而出。

    从遇见闻人厉的那刻起。

    李伯然忍着眼眶的酸胀,在心里这样回答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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