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只因心疼二字
阳光依旧美好,树木依旧美好,小鸟的歌唱依旧美好,闾丘渐的行走依旧美好,沈鹿呦的心却渐渐悲凉起来。
她仿佛看到落日正在西沉,她感受着自己的生命也随之,一寸一寸地没入晦暗之中。
这个夏季,沈鹿呦忽然从秋凉馆后院走出,像是下凡仙子开始有了一点人间烟火的样子。
沈鹿呦常常在秋凉馆屋檐下,仰头望天。会颖人喜欢看这个样子的沈鹿呦,看她翘起的鼻翼,看她随微风轻荡的发丝,看她沐浴在阳光下的姣好面容。
却没有人看到,沈鹿呦的心在暗处疼痛着,在窒息中挣扎着。
也没有人看到,她面颊上垂下的发丝,带着浓浓的忧伤。
忽一天,人们发现,立在檐下的沈鹿呦不见了。
当人们四处寻找时,发现沈鹿呦又像以前那样,将自己重新锁回秋凉馆后院的寂寥之中。
看风景的人们开始发出哀叹惋惜声,那声音像鸟雀一样飞起,然后又像鸟雀一样疲累了,终至杳无声息。人们转而去看别的风景去了。
沈鹿呦的身影也随之,像晨时的雾、午时的烟、暮时的霭一样,在阳光照耀着的会颖王都,在各种酒会上,消融不见。
只有秋凉馆后院的栀子花,在这个夏天静静地、一如既往地用花开花落,陪伴着沈鹿呦。
就在人们已经习惯了看不到沈鹿呦,甚至已逐渐准备遗忘她的时候,忽一天,沈鹿呦又出现了。
再次出现的沈鹿呦,不知道经过了怎样的挣扎和淬炼,她消瘦了、憔悴了,却忽然之间变身为山岩上一朵怒放的春花,整个人明艳起来,野性起来。
她带着春光般流转的眼波,春雨般润贴的微笑,重新投入会颖城大小聚会的欢声笑语、猜拳行令之中。
沈鹿呦,如一朵摇曳在春风中的鲜花,会颖城几乎每个公子哥儿都想采下它,插在自己头上,而不管自己是懒羊羊,还是灰太狼,不管自己头上是长着角,还是堆着一坨粪。
对于追求者的约会,她不再拒绝,开始明眸善睐,开始笑语喧喧,开始认真斟酌,斟酌未来,斟酌人生,斟酌一生的选择。
沈鹿呦想通了,觉悟了,也决定了。
自欺,且欺人的路,她不要走。
那是一条充满危险,且会令她疼痛不堪的路。
可就在这时,会颖城下了一场雨,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宿命之手推着默王闾丘渐穿过层层雨雾,来到沈鹿呦面前。
那场雨下得会颖城昏天黑地,天像是被撕了个口子,狂风凶兽一样嘶嚎着,雨点像逃出监狱的恶魔,争先恐后地跳向大地,扑通扑通声,稀里哗啦声到处响起,地面被淹出一片汪洋。
秋凉馆后院的栀子花不堪风雨,枝残叶落,花瓣随着流水满院飘零。
沈鹿呦跳下马车,一手提着长裙,一手举着雨伞,穿过风雨,冲进后院,却猛然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栀子树下,那个身影,早已被淋得失魂落魄。
一时之间,沈鹿呦愣住了,她已一眼认出,那人正是默王闾丘渐。
闾丘渐佝偻着身子,扶着树干,后背一抽一抽的,“哗哗”的雨声并不能淹没他的哭声。
他身上无遮无拦,没有任何雨具,浑身都已湿透,白色衣衫裹贴在他身上,毕显他的瘦削。嶙峋的肩胛因为哭泣的原因,一耸一耸的。
看在沈鹿呦眼里,闾丘渐像一个折翼的天使在耸动受伤的翅膀。
沈鹿呦的心里暗自惊讶于闾丘渐的单薄,她没想到,平日里看上去气宇轩昂的默王,竟是如此消瘦纤弱。
闾丘渐初时还只是低低地、压抑地啜泣,随着雨声越来越大,他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
此刻的他,伤心欲绝,并不曾注意到大雨中有人冲入后院,此刻正在身后看着他。
闾丘渐的双腿似已无力支撑心中那份巨大的悲伤,随着哭声渐高,身子也越弯越低,卒至扶着树干慢慢蹲下。
他像个满腹委屈的孩子,号啕大哭起来,哭得那样疼痛无助,哭得那样肝肠寸断,满世界泼洒的雨水,仿佛都是他止也止不住的眼泪。
沈鹿呦不禁为之动容。
她不清楚闾丘渐心中究竟有怎样的伤心事。
她曾听说过闾丘渐几位兄弟惨死,而他自己也险遭不测,从此,人们很多年都未曾听到他开口说话,想来,更没有人听过他这样哀哀欲绝的哭声吧。
一个大男人,心中要有怎样的痛苦和伤悲,才会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不可遏制啊!
沈鹿呦忽然觉得一阵心疼。
风雨中闾丘渐单薄的身影摇曳如风中之烛,那么悲伤,那么无助。
从来没有一个男子,可以让沈鹿呦的心这样的疼!
她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胸口里面疼,像一把利刃在从里向外一点点地切割。
沈鹿呦在自己内心搜索、回忆了很久,确定自己从没有这样心疼过一个男人,即使是对沈双。
沈双给她的永远是晴朗的笑,而她,永远是一只跟在沈双身后的快乐的蝴蝶。
心疼,那是沈双没有给过她的感觉。
也许,闾丘渐真是自己的宿命,沈鹿呦在心底长叹一声。
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她爱上了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
不因为他是默王,不因为那份契约,不因为他像沈双,只因为他让她感到心疼。
她心疼他瘦削的肩膀,发白的指节,满身的忧伤,心疼他身上那缕淡淡的、黑色的阴郁。
如果他需要光来照亮,她白天愿意化身为万千道日光,夜晚,则幻作月亮守候他床头。
那一刻,沈鹿呦不再犹豫,做出了人生的选择:
——不管眼前这个男人有着怎样的伤悲,她愿意和他一起承担;
——既然这个男人是她的宿命,她决定认命;
——她已经失去一个心爱的人,不想再失去第二个。
风雨卷着栀子花的花瓣,挟着闾丘渐的悲伤,以及他阴郁的气息,向沈鹿呦扑来。
沈鹿呦闭上眼睛,放松自己,让自己彻底地、完全地,被这股气息包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