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如约而至
白雪中的会颖城,纯净得象一个白色襁褓中的婴儿,整个城池裹着银装,安静而安详。
闾丘渐坐在车厢里,闭着眼睛,仔细聆听着。
车窗外,车轮辗过积雪时发出“吱吱”的声响,细雪扑打车篷时则发出的“沙沙”的声音,树枝轻划车辕,则是“咄咄”的音响。
这些声音,仿佛都是他七年来未曾谋面的故交好友,今日再次聚集他的心头,做客到访。
它们或盘踞,或席坐,或浅吟,或低唱,一如沈双在世时,每年初雪之日的那一场如约而至。
几丝雪线卷着冷意扑开厢帘,闾丘渐将身上的水貂短裘裹紧一些。
这是一条旧时路,闾丘渐的车沿着这条旧时路缓缓行去,雪地上两条车辙蜿蜒向前,探寻着什么,旧日种种跟随在两条车辙之后,在闾丘渐脑海中逶迤而出。
不用睁眼,不用挑帘而望,他也知道,转过弯就要进入秋凉馆所在的街道了。
七年前,他在那条街道走过无数次。
那是一条让他每一次走在上面,心情瑰美亮丽的街道。
它有一个同样瑰美亮丽的名字——彩虹街。
马车忽然停了,默王挑帘看时,秋凉馆竟已到了。
七年前每走一步都会牵动他心情的彩虹街,今日竟已无知无觉地走到尽头。
空中的细雪被午后的阳光,照得晶莹通透,像一根根银针,斜飞向大地。
一如七年前的每一次迎候,站在门口恭候闾丘渐的依然是高轩,前总管高伯的儿子。
这个酗子已经从多年前端茶递水的小厮,成长为今日的秋凉馆总管,却依然如沈双身前那样,在秋凉馆门口亲迎闾丘渐。
默王的马车还未停稳,高轩已经殷勤迎上,手中撑开的杏黄绢伞如菊花盛放。闾丘渐被黄绢伞遮着,一路引入。
高轩已悄悄退下,默王忍不住一阵发愣。
他发现自己竟然被引到了沈双的书房。
沈双的书房位于秋凉馆后院,是沈双生前用来读书和招待贵宾的地方,而对这里最熟悉的人,除了沈双本人之外,莫过于闾丘渐。
随着沈双的去世,这间房就沉寂了下来,再没有客人来过这里,沈鹿呦自己也几乎不进来,只有负责洒扫的仆人隔三岔五地做一次清扫。
闾丘渐一直都是秋凉馆的贵宾,沈双生前,他进出沈双书房甚至无需通传,沈双过世之后,他也同样再未踏入过这里。
今日忽然重新回到这间书房,闾丘渐不免有些神思恍惚。
房里很暖,默王摘了身上的水貂裘衣,定了定神,开始打量起这间书房。
屋内的摆设布置,依旧保持着沈双生前的样子,几乎原样未动。
细泥火炉砌在房中央,可以看到红红的火舌被闷在炉盖下妖娆地舞蹈。
一面大窗框出窗外白雪,和中庭开着的红梅。
沿墙一壁是书架,上面陈列着沈双生前最心爱的书籍、器物。
另一壁有一张窄榻,是供沈双读书疲倦时小憩的,榻上卧着一只浅灰色老狐,淡蓝色的眼珠幽幽流转。
秋凉馆有不少人曾经被这只灰狐吓到,因为它太像一只活狐狸了!
沈双生前顽劣起来,会抱着这只灰狐到前厅唬人。
他狡猾地忽悠人说,这是他豢养的一只宠物。
每每这样吓唬客人时,沈双总会悄悄地,朝不远处的闾丘渐睒睒眼睛,闾丘渐则赶紧将脸别开一边,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以免使得沈双的表演穿帮。
被沈双吓唬的很多客人,都曾经把沈双的话当真过。
好几次,一屋子人,除了沈双和闾丘渐,全被这只灰狐狸吓坏了,一溜烟地跑光了。
胆小的一口气就跑回了家,胆大的也已经跑到了院子里,是身后传来的沈双和闾丘渐的放声大笑,才让他们停下脚步。
后来,人们渐渐知道了,这只灰狐狸是死的。于是大家开始围着它鉴赏起来,并啧啧称奇。
这只已经死去的灰狐狸,不仅毛发光洁,浑身上下竟然找不到一处伤口!
人们对此惊讶不已。
没有伤口,这只狐狸是怎样被捕获的呢?
还有人则好奇于,这整只灰狐,是怎样被加工成现在恍如活着的样子的......
面对这所有疑问和询问,沈双全都笑而不答,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而这只灰狐的来历,除了沈双,就只有闾丘渐才知道了。
那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而今,却只有闾丘渐一个人知道了。
闾丘渐望着灰狐狸,不由心中一黯。
沈双生前总说,这是一只见证过故事的狐狸,因此不忍将它开堂剖肚。而是寻来能工巧匠,将这只死去的灰狐小心地、一点点地掏空。又用高级药材、精细工艺进行多次加工。
眼球也用药水做了精心泡制,然后重新镶入。竟使整个灰狐俨然活着一般,就连那流光幽幽的淡蓝色眼球,都像会动一样。
若不是抱在怀中感到重量极轻,只怕很难发现这是一只死狐的秘密。
闾丘渐知道,沈双生前的很多夜晚,就是这只灰狐狸陪伴在侧。很多时候,沈双甚至是抱着这只灰狐入睡的。
今日,在沈双这间书房,闾丘渐再见这只灰狐,心里很想也抱一抱,却还是忍住了。
闾丘渐这样大致看过一遍沈双的书房后,判断整间书房,该是只有棋案被动过。
棋案以前在火炉后侧方不远,现在被移动到了墙角。案上的棋盘空空的,那里本该有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才对。
最后一盘棋,他和沈双出事那天,他们一边下棋,一边说话。
沈双当时说的每一句他都记得。
他也同样记得,自己当时对沈双说的每一句话。
闾丘渐看着空空的棋盘正自出神,猛然觉到身后的门开了。
闾丘渐回过头,正迎上沈鹿呦柔若春水的一瞥。
沈鹿呦今天一身素锦,白衣胜雪,长发如水。
倚门而立的她,宛如一朵繁盛的白牡丹,悠游自在,艳光照人。
沈鹿呦的裙裾、袖褶,层层叠叠。阳光从窗栊处透入,照耀着她衣裙上银色的绣丝。
阳光和银丝闪闪烁烁,恰似沈鹿呦善睐的明眸,在流转生波。
仿佛是被门外的阳光晃到了眼,闾丘渐眯了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