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双刺
秋凉馆人来人往,俨然已经成为会颖王都的贵族们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活动场所。
而身为秋凉馆馆主的沈鹿呦,一如既往,很少出到前厅来,所有经营管理,都交给总管高轩打理。
两年了,高轩始终清晰地记得,自己那天犹犹豫豫、讲讲停停地,向沈鹿呦汇报了默王闾丘渐接到书函后的情况,沈鹿呦神色大变。
高轩一直都深知沈鹿呦对默王闾丘渐的关心之切,因此,那日清晨,默王的贴身小厮方默存向他讲述默王接函后的种种激烈反应时,他听得很仔细,并一一默记,随后自己向沈鹿呦转述时,也尽量做到了滴水不漏。
只是,那场叙述结束后,沈鹿呦书房中的喑哑,却让高轩手足无措了。平日八面玲珑的高轩,那一刻竟不知该如何进退。
当高轩猛然看到大颗大颗的泪,像断线的珍珠,滚出沈鹿呦的眼眶,不由怔愕当场。几番欲张口劝慰沈鹿呦,却又不知该如何启齿,这样愣怔了好一会,高轩选择了低下头,默默退出房间。
高轩一直想知道这段事件对沈鹿呦内心的影响,却始终未能。从他的角度看来,自那以后,这两年来的日子,沈鹿呦与默王闾丘渐之间保持了既往那种不近不远的老样子。
俩人之间依旧是无事不往来、有事相扶持,看上去彼此之前的一场龃龉不过是露水沾湿了衣襟而已,太阳一出来,就一切如初了。
可是,只有沈鹿呦自己知道,这段伤痕在她心中用了整整两年才平复,两年来,她从不敢回头看自己和闾丘渐这一段品茗赏雪、鸿雁往来的过往。
那里只有伤,只有痛,只有一根深深的、扎进她心里的刺。
两年后的沈鹿呦已经二十四岁,她回望两年前,回望自己牵着一头小鹿初来会颖,她对自己十四到二十四岁的这十年人生,用两根刺做了概括和总结:
十年前,她十四岁,她爱的第一个男子,用一句话,在她心头扎下第一根刺。
两年前,第二个男子,一句话没有说,在她心头扎下第二根刺。
当第一根刺扎下时,她猝不及防,她的心那时候那般娇嫩,还没有经历过什么叫疼。她怕,她躲,她哭,她不愿意,可那根刺还是深深地扎进她心里。
第二根刺来时,她没有怕,没有躲,也没有叫。她咬着牙,眼睁睁看着那根刺扎下来,深深地刺入她心里。
她以为,经过了十年的痛,她已经够麻木,够坚强。可是第二根刺刺入时,她还是感到了疼,疼到最后还是落下了泪。
十年前,第一根刺带给她的疼,让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或者,活着也像是死去了。
此后,她的心在暗夜里悄悄疼了很多年,没有人呵护,没有人抚慰,只能自哀自怜。
这么多年,她一直都不敢正视那根刺,不敢去回想那句话,她假装忘了,假装当时就没有听清,假装是自己记错了。
因了第二根刺的痛,第一根刺给予她的痛似乎有所缓解,如今,整整十年后,她已经可以、已经敢于去拨开第一个伤口,从那个已经结痂的伤口里找到第一根刺,并且拔出它来,看看那是一根什么木质的刺。
拔刺的过程依然是痛苦的,甚至是痛彻骨髓的,可毕竟,十年之后的今天,她已经可以回头看一看,可以回望十年前第一根刺扎下的经过——
十年前的夏夜,秋凉馆后院的栀子花在梢头开得妖妖娆娆。树下,一几一榻。青石几上,木盘中浅浅一层清水,清水上象脚叙炉温着一壶清酒,几上另有两样小菜,一双青铜樽,两副铁木筷。
一袭白衣的沈双闭眼躺在凉榻上,似睡非睡。沈鹿呦坐一张矮凳,扶着榻头而坐,手拈一朵栀子花,轻轻地描扫沈双的眉,一遍又一遍,缓缓地,细细地。
风是凉的,蛩虫在快乐地鸣唱,沈鹿呦问了沈双一个问题,那是一个她曾经问过很多次的问题:“为什么带我来会颖?”沈鹿呦的声音很轻,于是,她的这个问题,差点被聒噪的虫鸣淹没。
此后的许多年,沈鹿呦一直都在懊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虽然,她这么问的本意,是希望沈双会知情达意地说:“因为我喜欢你。”她一直在等,等沈双这么回答,她以为她总有等到的一天。
可是,对于这个问题,沈鹿呦问了很多次,沈双却始终没有回答,就好像没有听到沈鹿呦的问话一样,自然也更没有按照沈鹿呦的想法来回答。
因此,那一晚,沈鹿呦再次问出这个问题时,是一副漫不经心,随口而言的样子。她以为,沈双还是会像以往一样,闭着眼躺在竹榻上,能听到花落,能听到蛩鸣,就是听不到她的问题。
令沈鹿呦意想不到的是,那一晚,沈双忽然睁开了眼睛,注视她良久,然后,缓缓地,用一句话,回答了她的问题:“因为,我想让你帮一个人生儿子。”
“那个人是你吗?”沈鹿呦歪着头,按着小鹿一样雀跃的心,天真地问。
她以为,沈双在和她说的,是情人之间暧昧调情的话!
可是,沈双的脸上却丝毫没有笑意地,很认真很认真地回答她:“不是。”
沈鹿呦注视沈双的眼睛很久很久,她终于相信,沈双说的是真话,沈双不是在和她开玩笑,更不是在和她调情。
沈双说的“一个人”,是另有其人!
沈鹿呦震惊地、吃惊地、惊痛地看着沈双......
沈双的话是一根刺,一根尖锐的刺!
沈双用这句话,在她心上扎下一根刺!
虽然沈双随后还补充了一句:“你可以拒绝。”可是,他或许明白,或许不明白,她,沈鹿呦,对于沈双的任何要求都不会说不。
直到现在,沈鹿呦想起沈双的那句话,想起那一晚,依旧疼痛,虽然事情已经过了十年。
沈鹿呦后来想,她应该直接问沈双“你喜不喜欢我?”或者问他“你觉得我怎么样?”如果她当时这样问沈双,而不是问他“为什么带我来会颖?”那样的话,她即使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至少,沈双也不会说那句刺一样的话。
或者说,不久就遭逢不测的沈双,可能永远都没有合适的机会,也来不及对她说那句刺一样的话了。
沈双原来的想法,也许会等她再长大一些、再成熟一些,才会和她说那句话、那件事吧。
然而,愚蠢的她,却问了沈双这样一个没有任何技巧的问题,甚至还追着沈双问了好多次,终于酿成了这样的悲剧,终于将沈双本不准备说、不打算这么早说的一句话,在她年仅十四岁的时候就刺一样扎进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