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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凤家小叔叔

    临衍私心里不甚喜欢雨天,太过绵密而不利索,牵绊着愁肠上下翻滚,也是空茫,也是无孔不入。有什么好愁的呢?师门里兄友弟恭,手中长剑匡扶大义,师父墓碑前的长明灯还亮着,而后山处常年不灭的烛火……他没由来地想起那间供了师父灵牌的茅草屋,和灵牌前氤氲的浮香。

    香气混合着水汽,还有新洗好的衣衫的暖。衣服穿在那个人的身上,永远都这般清清冷冷,疏疏落落。

    骤雨初歇,仿佛由绵雨横江到风清气爽不过片刻光景。再回过神,却是北诀跳下渡船,在厚木板铺成的渡口上一面同船客们拥挤,一面手舞足蹈,操着他的大嗓门朝众人喊:“师兄!师姐!我给你们买了吴月斋的桂花糖糕!”一时路人皆侧目,纷纷想看看这群连桂花糖糕都媳得要命的乡巴佬是怎样一群人。

    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明汐想。

    吴月斋的桂花糕倒是有名,相比这鸟不拉屎的丰城要更受天下百姓欢迎。新捣的米浆里调了蜜,又加了店家特别调配的花汁子,裹上椰子泥,香甜软泥,入口即化。但这桂花糕是沾不得水的,沾了水,椰子泥便同糖糕子黏在一起,其形貌质地就颇为类似某种不可言说之物了。此事北诀是知道的,奈何一时下船的人太多,老天爷不知道。

    老天爷素爱作弄少年郎。春日素来风急,北诀亦是个横冲直撞的急性子。两急相对撞,只见涛涛的河水一卷,木头打成的小渡船晃了晃,船头上一个老妇人亦跟着晃了晃。北诀眼疾手快往人家胳膊上一扶,荷叶包好了的桂花糖糕一滑,咚地一声,就在北诀切切注视之下落了水。

    这还不算,第二个浪打过来的时候,北诀光盯着那落水的桂花糕心自悲切,一个不慎,被那摇奖的船夫撞了一下,脚下一拌,直直便往滔滔江水中摔了下去。临下水前,他甚至还拽了一把行将下船的锦衣公子,将那一脸懵的可怜人一路带了下去。

    北诀圆脸浓眉,身量极高,一双酒窝镶在颊边满脸无害,一身腱子肉却又令人不敢造次。然也就见之不敢造次。——连好端端坐个船都能掉水里的八尺壮汉,也不知是吃的什么,竟顺利活到今日。然喟叹归喟叹,人还是要救的。天枢门弟子自是淹不死,那被他生生拽下水去的贵公子却是扑腾了两下,再七手八脚被人捞起来的时候,活脱脱一只骄傲凤凰落了水,一身狼狈一身怒。北诀理亏,既赔不起银子也赔不上人,一翻道歉怕是将这辈子的点头哈腰都用尽了;而众人却是相顾无言,直道那樵夫所言竟有几分道理。

    老道士却是坐在茶棚里老神在在,倒了一杯茶,倒茶的手抬得老高。

    “师姐我……”

    多说无益,一天摧折,北镜只觉得身心俱疲,遂拽着他的亲师弟往板凳上一塞。老道士见状,忙往旁边挪了挪。北诀落座,喝茶,摸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滴落在板凳上的水沿着高的一侧滚到低矮的另一侧,老道士见状,便又站了起来。

    “这位小侠可是受过腿伤?今后要当心呐。”

    北诀被他左眼的瘤子吓了一跳。见那老道士虽笑容满面,人却是不自主地离他八丈远,他心下疑惑,犹自歉声道:“对不住,老人家,断不会弄湿了你。”待他运气把衣服蒸得三四分干,日头又将将落了下去,而阴气连同江水湿气却是渐渐浮了上来。

    “时日不早,诸位这是要往哪里去?可需要我给恩公带个路?”他意有所指地又打量了一眼临衍,这一眼看得他心下发麻。“这慈安寺有当世高僧坐镇,飞鹤亭起自前朝胡军北下之时,皆是好景色,好风光,值得一去。”

    “……可我看山雨来得毫无征兆,师弟方才又落了水,不如我们现行回去,观光之事暂且不急。”临衍心头燃起一股怪异。他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士左眼不顶用,右眼却是奕奕光彩,如天上的星辰,好看得紧。

    “师兄我没关系……唔!”北诀被北镜暗搓搓踢了一脚,正自委屈。

    “怎的这又不去了?所谓择日不如撞日,早上我出门的时候还估摸着,这忽晴忽雨的天气岂不正是老天爷的意思。若几位不认路,在下倒可以请缨。”

    “阁下怎么巴不得我们往那半烧了的慈安寺走呢?”临衍笑了笑。他平日素来端着,谨慎沉稳,君子端方,众师兄弟平日只道他严谨,却也忘了他皮相并不难看,一笑甚至有春光初绽之感。如初融的春水,透着稀疏冷意。

    “……有吗?”

    “方才我们听隔壁桌的人说,慈安寺后山的老林子不知为何起了一场山火。这山火倒是玄妙,绕过了山崖边上的飞鹤亭,绕过了慈安寺后院的砖瓦木头房子,直烧了其北边一排稀稀落落的毛棚子,这却又是为何?”

    “……想来佛门自有圣光庇佑,我又怎知……”

    “咦?”明汐亦作恍然大悟状,道:“你竟不知道?你不是刚说自己从慈安寺下来准备回城里去?你当真不知道?”

    老道士确实不知道。本是一盘浑水摸鱼的局,却被天公一场疾风骤雨给搅黄了。方才那后山的火势凶猛,顷刻吞噬万物,而眼前几个小毛孩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演得开怀,是真的天公真不作美,或是人家早就下在这里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挖好了坑只等他一着不慎往里跳呢?

    ——着急了,着急了。思及此,他狠狠摆了摆手,一边傻笑着,本想先溜为敬,后事徐徐图。谁知人还没来得及走,明汐眼疾手快托住他的肩膀将他往那条凳上一按,其力道之大让他隐隐听到肩胛骨咔一声轻响。老道士面色一白,却见临衍自顾自拔了他的长剑,剑刃如秋水,瞧着锐气逼人,只是刚者易折,太不禁打。

    “小侠这是几个意思?”

    “阁下这卦来卦去,专程盯着我不放,又是几个意思?”

    “保佑你前程似锦命中富贵,”老道士笑道:“不然呢?佑你将来作妖自有老天收?”

    “你住嘴!”明汐气急,临衍不置可否,弹了弹剑刃。君子自是不会做出屈打成招之事,有失水准;君子只敢逞口舌之快,在气势上唬人。临衍在老道士对面坐下了,他本想照着书里描绘的绿林草莽的样子,翘个二郎腿,将兵器往桌面上一顿,后来又一想,此举太过勉强,遂轻咳一声,调整了坐姿,手指轻敲着桌面。

    那老道士见其若有若思,似笑非笑,自己哈哈一笑,道:“早说啊,几位要是被那山间精怪缠上了,五十文钱,保准给那些妖魔鬼怪治的服服帖帖。”

    “……阁下还真敢开价。”北镜见状,虽不知二位同门深意,亦自配合地往桌子边沿一靠,半真半假地怀抱长剑,妥妥的压寨夫人之势。而那边北诀却看得呆了,只道自己买了个桂花糖糕而已,为何却仿佛又落后了众师兄好几百年。

    冷风一刮,他打了个喷嚏:“师兄,不然你们先给门里传个话,我来看着他。”言罢半湿半干地往那老道士身边一靠,谁知那老道士瞧着他蹭过来,却陡然如挣脱囚笼的兔子一般猛地挣扎了起来:“你让开让开让开!”

    ——我也没把你怎么样啊,北诀还没来得及搭话,北镜与临衍双双拔了剑,一时流银似水,剑芒暴涨,周遭喝茶的百姓们纷纷逃离四散。——不就是摸了一下你的肩膀吗,仁兄何必!

    而这一地的碎瓷片渣子与浇了一地的茶汤却难以回应他的何必。体态丰腴的茶棚主人见状,提了一桶滚滚的热水,兜头便要往北镜身上浇,而另一边,方才还在与那贵公子点头哈腰的小二亦是拔出了腰间的弯刀,弯刀形制怪异,刃上隐隐泛着青。——这又是哪跟哪?

    北诀拔剑四顾,心下惊惧而茫然。

    “别,别别别,打住打住,都干什么,给我放回去!”老道士这一嗓子却是喊得惊天动地,茶棚主人与小二对视了一眼,皆是诧异,而身在包围圈里的天枢门众人闻言,更是惊愕。

    “一帮人间毛孩子你们插什么手,老子平时怎么教的你们!丢不丢人!”

    而这一句老子委实太过石破天惊,众人愣了愣,不约而同感到一种深刻的违和。只见那茶棚主人轻叹了一声,右手握拳朝胸口一摆,似是在行一个古怪的礼,而茶棚小二却是犹自拿着弯刀,表情凶恶。

    “凤绥!”茶棚小二受了这一嗓子,亦只得苦着脸,叹了口气,道:“行吧,您逐日,逐日,我们图什么呢?”他瞧着只有十四五岁光景,瘦得皮包骨头,肤色黝黑干瘪,声音却有一种难言的清脆,一种介于少年与少女只见的柔性与圆润。临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章家那鬼鬼祟祟的小厮?

    原来章家一桶浑水,搅局之人并不是朝着章式或者林墨白而且,这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的目标居然是他!

    而茶棚主人却仿佛能看穿人心思一般,揉了揉自己的后颈笑道:“衍公子玲珑心思,我们本不欲伤您性命,奈何小叔叔脑子不清,得罪之处,万望海涵。”

    “凤!承!澜!”

    北诀被他吼得头晕脑胀,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这乌泱泱一群人凑在一起是要作甚。眼看着天色就要暗了,一场疾雨过后,月挂柳梢头,月晕都比平日更为朦胧。他看到方才从自己身上滴下来的水,聚在本就潮湿的泥土地中,连带着被来往樵夫带进来的雨水,在板凳腿碾过的地方汇成了薄薄一滩积水。

    老道士一脚踩在积水上,轻抚了一下衣袖,道:“凤绥你小子办事不利,跟个人都能被人家探出底细,险些坏了老子的事,这次回去看我不把你扒光羽毛做成烧鸡。”言罢往他那广袖里掏了掏,掏出一把鎏金夺目的折扇唰地一声张开,仔细寻了个干燥的凳子,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坐了。他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倒破像是流落民间的土皇帝,只是临衍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在非常时候都喜欢使用折扇来凸显一把骚气逼人,这都哪里带起来的风气?

    那圆滚滚的茶棚主人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面色扭曲,愣是没憋住笑。

    “看你这小脑瓜想必也腹诽不出什么好话。”老道士颇为嫌弃地瞥了一眼临衍,道:“也罢,既然事已至此,”他又把折扇合上了,其指点众人的样子仿佛在沙场点兵:“这几个先扣起来。至于这个湿漉漉的……”他挑了挑眉,道:“就地闷死,看着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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