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消亡的意识
李阳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叫做许爱珂的女人，她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仇人，但是现在她的样子却让李阳难以相信她曾经的所作所为。有那么几秒钟他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但很快，一个恐怖的词组就从他的脑海跃出，令他瞪大了眼睛：
“六千年？”
“六千年，”许爱珂重复了一遍，“两百万天。”
这是真的吗？李阳战栗地想。他到底来到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六千年，也就是从盘古开天到如今的全部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般从李阳的眼前划过了！在昔日的六千个春秋中，不知道蕴含多少世代交替，皇朝兴亡，帝王成败，文明出现和灭绝……
然而在循环纪元的六千年之后，古老的世界仍然巍然屹立，牢不可摧。除了人的表现外，一切和循环纪元的第一天并没有任何差别。眼前树上的黄叶仍然在阳光中沙沙作响，草叶上晶亮的露珠还没有干，远处的猩也静谧地矗立在湖光之畔。
“我真不敢相信。”李阳喃喃说，“六千年过去了，但世界看上去就和我走的时候一样。”
“不一样，李阳，六千年前你所见过的那些人，他们……早就不存在了。”
“你说什么呀，可他们……明明……”李阳指着周围的人流，不知怎么说好。
“时间会抹平一切记忆。”
李阳轻轻“啊”了一声，心下恍然。同样历尽沧桑的他已经知道时间的可怖力量，人类的意识，即使脱离了实体的大脑，也仍然受制于肉体所塑造的形式。人的意识其实非常的脆弱，根本不可能有能够永远的存活于世的大脑存在。李阳沉浸在这个世界里，他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正的来到了这个六千年以后的世界。但他清楚的是，自己的大脑，现在仍处于六千年前，那个刚刚失去自己至亲之人的状态之中。
对李阳来说，循环纪元永远循环的观念根深蒂固，他很少想到循环纪元会发生什么根本变化，在循环纪元初期，人的精神状态本身当然千变万化，但仍然还是同一个人。李阳还是李阳，凯哥还是凯哥。
但他忘记了，循环纪元的头几个年头即使对个人来说都不是很长的时段。但当时间长到足以侵蚀消灭人的人格和记忆本身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一连串念头从李阳头脑中闪过，令他喘不过气，许爱珂没有打扰他，让他静静思索。一个穿着睡衣的青年和一个一丝不挂的高挑女子对面而立，形成了一对奇异的组合。但林荫道上的人流从他们身边穿梭而过，竟没有人向他们多看上一眼。
“那……那你呢，许爱珂……看上去，你还活着。”最后李阳说。
许爱珂惘然摇头，“不，我也已经死了，我只是一个死人的鬼魂。现在我只记得一件事……”她忽然抓住了李阳的手，“我渴望生命，真正的生命。
许爱珂坐在湖边，凝视着枫湖的波光，悠然说：“和真实的人在一起，这种感觉真好。好几千年没有这种真实的生命感了。”
李阳叹息着说：“你……你真的记得我是谁吗？你忘了你都做了些什么吗？？”
“可是以前的许爱珂也早已经死了。我还记得我的名字，你的名字，以及循环纪元的若干大事，但除此之外的事，几乎都忘光了。连我的父母叫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你当然得记得我！你……你……”李阳忽然喘了口粗气，然后想起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了六千年的女人。
“我也不记得那些关系。但我知道，我们一起离开了循环纪元，或许还有另一个人。并且我们总有一天会再回来。但是当我回来的时候，你却依旧在沉睡着。我记得的也仅限于这点。不过这些事我也都快忘了。每天都一成不变，我现在的记忆也完全紊乱，分不清某件事是三千年前的还是昨天的……当然，或许我已经疯了，也许现在根本已经是一万年之后了。”许爱珂自嘲地一笑。
“不过……你看上去比其他人要好得多，”李阳说，“他们有些人连话都不会说了，有的说的是……我简直无法形容……”
“因为他们不需要说话，就好像自己运转的机器不需要他人的操纵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切都一成不变，在生活中已经不需要和其他人交流了，几千年下来，也导致了许多人语言能力的大幅退化。”
“但有些人好像在说另一种语言。”
“那是因为不同的精神同化过程。”
“精神同化？”
“是啊，差不多每个人都迷上了一门精神科学，比如某个艰难的数学、哲学或神学问题，与若干同好组成一个小圈子，仅仅在内部交流互动，这个十年八年，甚至一两百年都没什么，但是几千年后，终于导致了语言的大分化。许多语言是专门为精神科学的发展发明的，很少日常生活用语。譬如在数学语言里，要表达‘你是谁’之类的意思，就得说‘请定义你的存在域’之类，加上口音的变化，几千年后就无法辨认了。”
“原来如此……”
“每天你见到的世界都一模一样，毫无变化，特别是在人的生活稳定后，人际关系的变化也越来越少，几十年之后，生活逐渐变成了一潭死水。这些使得人们对外部世界日益麻木，而越来越热衷于精神的追求，至少在那里，你还可以找到真正的美，一个数学公式，一段赋格乐曲，一个围棋定式……几百年下来，也导致了人的精神高度特异化。人们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再有好奇心，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但难道人们不追求精神生活的丰富多元？”李阳问，“难道不能有多种爱好？这么说怎么也不至于和周围完全隔绝的。”
“你完全低估了时间对于人的影响，李阳。”
李阳呆在许爱珂的面前，他正在尽力的去理解现在所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