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路向北渺茫芒
时道光二十九年初春，晨曦耀目，清风拂衣。这年穆杰已有十六岁，身形渐长，眉目渐宽，俨然是位俊朗少年。穆杰自幼得祖父教授厨艺，又兼天资颖悟，勤习不辍，到了这般年纪，厨技早已远超旁人。
这日穆老爷听闻京城举办食神大会，广邀天下名厨，心中有意带着孙儿见世面，于是私下与穆清扬商量。穆清扬捋着短须，问道：“父亲，您要带杰儿去京城没问题，不过这偌大家业，难道都要交付我一人打理么？”
穆老爷沉吟道：“你也应当学会独当一面，这是个好机会。”穆清扬回道：“孩儿是担心您身体，经不住这车马劳顿。”穆老爷哈哈大笑，说道：“我只是久不出户，又无大碍，你担心甚么。”
穆清扬心下虽忧，不过父亲执意要去，自然不敢阻拦。于是穆老爷整顿行囊，带着孙儿与数名随从坐上车马，遥遥望北而去。
离开杭州城，踏上陌生的土地，穆杰心中倍感激动，但长途跋涉与一路颠簸也使他显得困顿不堪。穆杰从车窗里探出头，望着车外逐渐向后移动的景色，一片寂静、荒凉。
穆杰将身子从车窗缩回，看了看坐在身旁的祖父，便轻轻问了一句：“爷爷，我们就这样一路到京城么？”穆老爷笑道：“咱们先去附近的客栈休息一夜，给你尝尝别处的美食。”穆杰早已对各地美味憧憬不已，当下便坐好等着下车。
天色渐晚，马车夫不断地催促着黄马向前奔驰，车子在高低不平的土道上颠簸着。等到马车刚刚趋于平稳时，穆老爷从车窗里探出身，望了望天色，估摸着自己一行人大概也进了江西省境界。指着远处的城墙，向马车夫问道：“前边是个甚么地界？”车夫望了望远处，回道：“老爷，前边就是南昌府啦。”穆杰问道：“爷爷，这里是不是有三大名楼之一的滕王阁？”穆老爷微笑着点点头。
马车驰进城去，随从找个客栈准备休息一夜，随从们自行进店入座，纷纷要了一碗面条大口吃了起来。穆老爷便叫店伙计准备出数间屋子，并点了些许饭菜让他送入客房。
不一会儿的工夫，店伙计便托着一碟木盘进屋，盘中盛着两碗香喷喷的白米饭，另有一大碗菜肴。这时穆杰只觉得菜香扑鼻而来，难以言表的舒服受用，见那碗菜肴只是七八块较大的豆腐拼凑而成，不过香气浓郁了些，尚不见有何奇异之处。
穆杰靠近些嗅了两嗅，问道：“这菜香得古怪，是叫甚么名字？”店小二笑道：“这是咱们的江西肉豆腐，两位客官请慢用。”说罢，便关上房门离开。
穆老爷伸出筷子，夹了一块豆腐送入口中。突然间，豆腐之甜、虾仁之鲜、烤肉之香统统在满嘴回荡，每咬一口都会有不同的味道，穆老爷闭了眼睛，在口中慢慢品尝。豆腐内部已经被小刀剜出，嵌上别的食材。穆老爷只觉得嘴中的豆腐清香爽口，入口即化。
穆杰不禁感慨：“小小客栈，竟有如此佳肴。”穆老爷道：“这天下美食，藏匿于各地，切不能以偏僻疏远定论。”穆杰肃然起敬，回道：“爷爷深居家中多年，却能做出各种美味，想必就是如此道理。”穆老爷笑道：“这便对了。”
用餐过后，穆杰想要一睹南昌府夜市的风采，穆老爷待要歇息，于是派三名随从贴身保护穆杰。南昌城内的烟火不住地绽放在夜空之中，倒可媲美杭州夜景。舞龙斗狮穿流街巷，华彩花灯通街而悬，更有四处奔走穿行于人群之中的孩童，笑声不绝于耳。烟花声，鼓声，声声入耳，活脱脱是一副盛世华景图，让人恍惚如醉。
穆杰漫步在华彩下，只觉满目缭乱。锵锒一响，鼓声震天，那重似千钧的“龙头”猛然抬首，街头艺人跳圈翻身，激起人群的阵阵喝彩。穆杰喃喃自语：“真是厉害得很。”一名俗家弟子出身的随从宣了一声佛号，说道：“繁华三千，无非过眼云烟。贪，嗔，痴，慢，疑，五毒之心，小少爷切不可被俗世红尘缠住。需知盛世之下，必有隐患。”
穆杰被眼前夜景晃花了眼，倒也点头称是。南昌府美食遍地，穆杰不禁想去寻觅一番，于是与众随从来到酒楼。刚坐下不久，便看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正自端茶送水。
那少年不经意打碎茶碗，哪知被店家瞧见，一掌打在少年脸上，怒极骂道：“臭要饭的，要不是我好心收留，你早就沿街乞讨。如今还敢坏我器具，赶紧给我滚！”那少年抚着火辣的脸颊，低头踽踽离去。
穆杰视其可怜，便无心尝菜，对随从说道：“还是不吃了，咱们且看他去哪儿。”一行人紧跟那少年重返大街，怎料前方有个彪形大汉当众强抢女子钱袋。那少年望见，立即拔腿去追，穆杰与随从也紧紧追赶。
不多时，彪形大汉便跑到小巷，四顾皆无路可走，回首却只见一少年在后站立。索性拔刀叱道：“臭小子，别挡大爷财路，若再不让开，你的小命可就没了！”那少年浑然不惧，叉腰回道：“路见不平之事，自然要管，你快快还了钱袋，不然官府定不饶你。”
彪形大汉歪头觑视，冷笑道：“看来你是当真不怕死，那便怨不得本大爷了。”那少年挺身站立，彪形大汉欺身上前，举刀砍去。忽然间，空气鸣起破风声，砍刀斜飞落下，入地三分。
一人影飞身闪过少年，彪形大汉未及抬头，便被绊倒擒住。穆杰拿着钱袋还给女子，大汉随即被追来的捕快带走，那女子赶忙鞠躬致谢。穆杰环顾四周，却未瞧见适才的少年。
原来那少年见歹人被抓，便悄声走开。来到一家包子铺，摸着咕咕直响的肚子，在柜台上排出三枚铜板，低声道：“掌柜的，来两个馒头。”包子店主瞥了瞥桌上那三枚生锈的铜板，说道：“钱不够，一个馒头得要两文钱呢。”
那少年窘迫道：“那就买一个罢。”包子店主瞧他落魄，劝道：“不如你到街上求个打赏，讨来一文钱即可。”那少年解释道：“我不是乞丐，打死也不会乞讨。”
这时候，忽然有人说道：“刚好我正想买个馒头，可是又吃不完，不然我出一文钱凑凑，你再分我半个？”那少年扭头一看，来者是个清秀俊逸的翩翩公子。在饥饿的催促下，那少年只好接过递来的一枚铜板，买下两个馒头。
那少年立即分出半块馒头给对方，那公子只好接过吃下，少年先是吃掉一个馒头，再把剩下的半块馒头小心仔细地揣在口袋里。走出几步后，却发现那公子跟在自己后面，问道：“这位公子，你跟着我所谓何事？”
那公子笑道：“适才我的随从救你一命，不知你可还记得。”那少年想到大刀被弹飞，便拱手作辑，谢道：“在下不知是公子出手相救，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来日阿福定会相报。”那公子说道：“原来你叫阿福，你也不用公子长公子短地叫我。在下穆杰，相逢即是有缘，不如我请你到酒楼吃些饭菜罢。”
阿福回道：“多谢穆公子好意，在下有事要做，恕不能奉陪。”穆杰说道：“适才你被店主罢斥，我就在一旁，今夜你能在何处住宿？”阿福笑道：“便以四海为家，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何苦纠结无处安居。”
穆杰心下思索：这人仗义忠厚，馈赠银两，想必会辱没他，还是由他去罢。当下只好与阿福作别，同随从们重返客栈之时，大街依旧喜庆热闹。穆杰回到客房，只见祖父闭目端坐在木凳上。
穆老爷倒也不睁眼，便知是孙儿回来，问道：“今晚可有收获？”穆杰便将所见一切统统告诉祖父，穆老爷沉吟道：“此人秉性善良，若是有缘，自然会再见。”穆杰觉得也有道理，当下便不再去想，径自休息。
翌日清晨，穆老爷一行人便整理行装，继续望北而去。穆杰坐在车厢内，依旧看着窗外风景，忽见道旁数个穷凶极恶的歹人围着一个少年，定睛一瞧竟是阿福。细看这般情形，阿福护着数名姑娘，依旧无畏地站立不动。
穆杰忙向祖父说道：“爷爷，那少年便是我说的人，现在他又在仗义救人哩。”穆老爷瞧了瞧，便命停车，随从们应声冲去相救，歹人见情况不妙，皆落荒逃窜。
阿福发现又是穆杰出手帮忙，便上前抱拳，谢道：“穆公子两次相救，在下不胜受恩感激。”穆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又如何会被歹人缠住？”
原来阿福昨日在山神庙过夜，听得歹人密谋劫住进香拜佛的妙龄少女。不料官府未理睬此事，阿福只好让少女先行离开，怎知歹人围上前来。幸好穆杰及时出现，击退了这些歹人。
穆老爷听得此事，赞道：“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侠义心肠，难得可贵。”阿福道：“可惜势单力薄，路见不义，却难以相救。”穆杰听得此言，忙道：“我们正要去京城，不如与我等同行罢。”
穆老爷问道：“你既为生计所迫，何不如来我穆府，给杰儿做个书童？”阿福怔住，立即跪倒，说道：“承蒙不弃，愿效犬马之劳。”穆杰也欢心不已，道旁少女纷纷作辑称谢，便忙离开回城。
不到一月的工夫，穆老爷等人便来到京城，单看城墙竟比杭州城高出数丈。沿街屋舍尽皆鳞次栉比，通衢广陌自是车水马龙，放眼望去，满目繁华气派。京城变化极大，饶是穆老爷这般见识无数之人，多年未曾出门便被眼前景象所震撼。
穆杰等人如同刚出世的孩提般，兴奋而贪婪地把面前景色尽收于眼底。食神大会临期将至，京城内人满为患，多家客栈皆客满，穆老爷打点之下才入住在隆昌客栈。
穆老爷满面红光，止不住的兴奋，对孙儿说道：“这食神大会是朝廷举办，五年才有一次，若获头筹，定能名满天下。”穆杰问道：“为何先前未曾听说过这个大会？”穆老爷叹道：“大清多年灾荒，国库入不敷出，这大会举办又耗资颇多，前朝时便中止数届。如今国库稍有盈余，朝廷自然就恢复大会进行。”
穆杰这才懂得大会举办来之不易，说道：“爷爷厨技精湛，定可拔得头筹。”穆老爷苦笑道：“我今已年迈，名利自不会放在心上，现在是想带你拓展眼界罢了，让你明白人外有人的道理。”穆杰暗想：我可不能辜负爷爷的栽培。
这时响起敲门声，阿福轻声推开房门，说道：“老爷，楼下有人特来拜访，说是您的故友。”穆老爷不禁疑惑，只好随他下楼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