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人头伞
常言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但能留名的一般都是大人物,像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只能留下一地的骨头渣子。
其实骨头这东西,很奇,活着的时候它能撑起一个人。就算死了,也还能养活一群人,比如说我。
我姓汪,叫汪白龟,就是一个靠别人的骨头活着的人。
我不知道老爹当时抽了什么浪风,给我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他说白龟是我的命,让我一辈子别改名。
我不想叫这个带王八壳子的名字,但是也不敢违拗老爹的意思。
老爹没什么手艺,唯一的生计就是帮人敛骨。
所谓敛骨,就是给死人收敛骨头。
但凡有生计、能过活的人,都不会干这种活儿,因为晦气。
干这活儿的,都是家里穷的混不下去的,比如说我们家。
在我印象里,我妈跟我爸的感情不是很好,他们两个一直吵吵停停,但是日子也还能过。
直到有一回,我爸要让我学着敛骨,我妈终于爆发了。
那一天他们吵的很厉害,最后我妈甩出一句话来:姓汪的,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过够了!你想教你儿子是吧,那好,儿子我不要了,我也不跟你过了!
她说着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我吓哭了,意识到她不是在说气话,而是动真格的了。
那天晚上,我爸把我送到了二爷家过夜。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第二天一早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妈已经不见了。
我爸跟我说,我妈走了,不要我们了!
我哭了整整一天,最后在绝望中睡着了。
从那以后,我爸就搬出了东厢,跟我一起住到了西厢房,那间屋子,也就此上了锁。
我隐约意识到,我爸是不想再进我妈住过的屋子,可是我想。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我爸出去接活儿,我趁机偷偷钻了进去。
自从我妈走了以后,这房间就没再进过人了,里面充满了一股子霉味儿。
但我依然觉得这房间无比亲切,因为这里有我妈所有的回忆。
我环顾了一圈,房间还是那天晚上的那个样子,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房梁的正中间倒吊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
像这种油纸做的伞,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老爹只是在敛骨的时候,偶尔会用到这种伞。
可是这一把明显不一样,老爹敛骨用的伞都是白色的,这个却是红色的,而且是那种刺眼的猪血红。
尤其诡异的是那把伞在靠近伞尖儿的地方,鼓起一个足球大小的包里,里面显然囊着什么东西。
我一进房间就被那把伞给吸引住了,隐隐就觉得那东西好像是活的,它在故意引起我的注意。
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几乎没有做任何考虑,伸手就把那把伞给摘了下来。
雨伞打开之后,我下意识地抬头朝那个鼓包的地方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我浑身的寒毛一下子就炸了起来。
那把伞鼓包的地方,居然是一颗干瘪的人脑袋。
人头就嵌在伞骨和伞衣的中间,里面已经被掏空,成了一个空洞洞的腔子。
就在我打开油纸伞的瞬间,人头腔子里面发出啵的一声脆响,嵌在里面的一根蜡烛随即就被打着。
人头正以一种俯视的角度对着我,微弱的烛光从它空洞的眼洞和嘴巴里射出来,在红色的伞衣的映照下,显得无比的诡异。
尤其是那张人脸,尽管已经变成了青灰色,但是我依然辨认出了那是谁——
妈!
那颗被掏空了腔子的人头居然是我妈!
我嚎啕了一声,就觉得小腿一软,扑通一下就瘫在了地上。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西厢的床上了,我爸就在床边,正在药罐子里磨一种好像骨头渣子一样的东西。
我想起那把人头伞,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了起来,抓着我爸问他,那个人头腔子是不是我妈。
我爸咬着牙让我别问,话没说完,居然一下子就昏死了过去。
当时我吓坏了,一种绝望的恐惧感一下子就把我给淹没了。
我像只受惊的猫一样,浑身炸毛,缩到床角里不停的哭。
就在我哭的神智有些模糊的时候,我爸这才悠悠醒了过来。
他醒来之后什么都没解释,只是让我把磨好的骨头渣子一样的灰白色的粉末吃下去。
那件事以后,老爹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整整躺了半年。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见过那把油纸伞,老爹也再没提过它。
我很想知道我妈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不敢问。我怕问了之后,老爹会昏死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那种绝望,我不想体验第二次了。
半年后,老爹能下床动弹了,他还依旧出门,接活儿敛骨。只是体质已经大不如从前,经常脸白的跟纸一样。
后来他接的活儿越来越少,但是要价却奇高。
奇怪的是,越是这样,找他的人就越是趋之若鹜。
直到几年后的一天,一个叫马辉的找上他。
马家是我们那块儿的望族,生意遍布整个省城,什么矿产、地产,但凡能挣大钱的行当,都有他们家的影子。
据说他们家的老底子并不干净,到马辉这一辈儿虽然已经洗底,但是背景依然很黑。
这种人跟我们,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老爹被他找上,我心里不由得有些担心。
等他们谈完之后我才知道,马辉想给他们家老爷子敛骨重葬,所以才找上我老爹,而且开出了一个绝对让人心动的数字。
马家老坟在三龙山的半山腰,这地方一山劈三峰,一条大河一分为三,滚滚而过,是风水好的不能再好的地方。
我对风水不甚了解,但是也看得出来,像这种好地方,方圆几百里内都难找。
马家当初为拿下这块地,几乎动用了一切手段,最后才把马老爷子葬在这里。
现在要敛骨重葬,不知道还能找到什么风水更好的地方。
等我们爷俩到了三龙山的时候,马家已经准备就绪,甚至还有一台挖掘机,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这东西给弄上来的。
随着挖掘机的轰鸣,巨大的水泥封墓被打开,露出了里面的龙凤棺材。
“先人起骨,子孙,跪——”
老爹一声长叫,马家的人全部跪了下来。
“三光回避,陀罗经被,起!”
“叩首!”
“一叩,家门源远,子孙昌盛!”
“二叩,招财进宝,破棺大吉!”
“三叩,马老大人永世长存喽——”
“开棺!”
——
龙凤棺大开,巨大陀罗经被覆盖之下有些阴影,但是棺材里的情形依然一览无余,一副高大的骸骨随即呈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我眯着眼朝着骨头上方十几厘米的地方看去,那里有一层被太阳烤出来的氤氲雾气。
吃这碗饭的内行,能从那地方看出一点儿门道,老爹教我说这叫敛骨望气。
气,就是骨气,骨头的气质。
马老爷子的骸骨里,带着一种凶狠的凌厉气质。
这死老头子,活着的时候绝对是个狠角色!
我惊的往后退了一步,被老爹一下子按住了肩膀,“不是什么人的骨气都能望的,马老爷子活着的时候是枭雄,死了就是鬼雄,你怕他,很正常。”
我缩了缩脖子,明白老爹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枭雄,乱世枭雄盛事匪。老爹的意思就是,马老头骨子里的匪气太重,让我躲着点儿。
只不过当着马家人的面,不好直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