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凶残的选题会
整个周末，夏欣都扑在查资料和写稿子上。
仅仅开头契入方式，就尝试了七、八种写法，一遍遍推翻，一遍遍重来。从结构布局到形象描写，从意义提升到细节真实，每一个字词、每一个标点符号，无一殚精竭虑，反复推敲。
这可是自己的采访处女作，一定不能留任何遗憾。如果没有截止日期，夏欣能够采访描述修改庄西铭一辈子。
周一上午必须交稿，络腮胡子主任黑着脸等着呢，还有说不清的人等着看她笑话。
九点，夏欣开步迈进络腮主任办公室，响亮清晰地报告：“主任，‘新创业英雄’第一篇初稿已经发到您工作邮箱，请您查收。”
丢下络腮胡子主任一张仰起惊愕的脸，夏欣昂然转身回到自己办公桌，犹如一个得胜还朝的扛枪将军。
“夏欣，眼圈怎么黑了？”同来实习的男生问。
“熊猫眼妆，现在最流行的化妆款。”夏欣神气地回答。
八千字的初稿文本（包括撰写说明、背景知识、大纲目录、采访正文和参考资料索引），凝聚了夏欣三个半昼夜的心血，代表了她现阶段写作的最高水准。
夏欣对自己的文字极有信心。
即便真通不过，她也没有遗憾，她已经尽力了，但那是不可能的。
络腮胡子主任极快的速度看过稿子，附上批注意见通过内网转发主编鲁老。
鲁老倡导全报社无纸化办公，绿色环保又提高效率。
一刻钟后，鲁老将络腮主任叫到办公室，问询了一些情况，商谈了七八分钟。
十点整，选题讨论会在编辑部会议室准时召开。
络腮胡子主任坐在椭圆会议桌的顶头，老编老记坐在靠墙的右侧，夏欣和实习生们坐在临门的左边。
夏欣挑选了左边最中间最显眼的位置，这个位置没人和她争。
开会之前，大家都浏览了夏欣的初稿，一众同学狠狠把夏欣往死里夸。
“形象确立，重点突出，语言生动，极具启示。”
“我嗅到了浓浓的奥丽亚娜?法拉奇的味道。”
“夏欣，得了普利策新闻奖，奖金别忘分哥们儿一点啊。”
“去你的，普利策新闻奖是美国的，咱们是中国新闻奖！”
“反正不管啥奖，夏欣凭这稿子都能探囊取物。”
明知道是开玩笑，还是有点飘飘然。夏欣用尽最大克制提醒自己：夏欣啊夏欣，传说在新闻单位有两种死法，一种是被棒杀，一种是被捧杀，小心啊小心。
不过听得耳朵真舒服。
络腮胡子主任敲敲桌面宣布开会，首先讨论重点选题“新创业英雄”夏欣所采写的初稿。
络腮胡子主任让左边实习生先发表意见。
夏欣悄悄地竖起耳朵。
仿佛受了会议室空调的影响，十分钟前还往死里猛夸夏欣的一众好友们，此时都变得客观冷静起来，个个惜字如金，谁也不肯站起来发言。
主任点名，从头到尾挨个发表评论。
“还行。”
“有一定水平。”
“整体还不错。”
“还可以吧。”
还是挨着夏欣的好友梁丽比较给力：“我觉得非常好，比报上发表的一般稿子都好看。”
对面老记群中有人发了咳嗽声。
排在边儿上的胖胖男生给予了较详细的评价：“稿子我看了三遍，作为实习生作品来说，还是初稿，我觉得相当不错了，人物形象立起来了，行业背景、公司特征说明白了，创业过程讲得有声有色，这样的稿子我挺喜欢看。”
“夏欣你更喜欢看吧。”不知是谁低头补上一句。
憋不住的哄笑声。
胖胖的男生叫罗鲸，夏欣同校不同班的同学，身份暴露的夏欣追求者之一。
夏欣面颊泛起微红。大多数同学成熟的两面性让她有点意想不到，罗鲸跳出来力挺更让她感受复杂。
罗鲸形象肥胖，没特长又没有个性，一直被她忽略存在，尽管穿着一身名牌。
络腮胡子主任敲桌制止笑声蔓延。
轮到靠墙的老编们发言，每人短短数句，大多一两分钟，夏欣却越听心越凉。
“最重要的，传主创业动机没有讲明白。”
“采访人数不足，斜述角度比较单一。”
“传主形象平面化，感受不到创业的激情。”
“题材未能深入挖掘。”
……
几乎是一面倒的挑剔和批评。
没有同学再笑了，这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有人偷偷瞟望夏欣，暗自为她鸣不平。这仅仅是三天半时间写出的初稿，洋洋洒洒八千字，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就不能对实习生宽容一点，给两句表扬会死人啊？一棒子打死的感觉，最优秀的夏欣尚且如此，大家难免有兔死狐悲的心寒。
夏欣仍旧仰着头，坐姿不变，不时在工作本上写写记记。
“听清楚了吗？都记下来了吗？”全部发言完毕，主任隔着长长的条桌问。
夏欣点点头。
“在座的诸位，请你们首先要习惯我们都市报的工作作风：真诚、实干、高效。在都市报，只有好稿子和平庸稿子之分，没有实习稿子和大牌稿子之别。”络腮胡子主任先讲了报社过稿的一般原则，然后就夏欣稿子中所犯的毛餐存在的问题逐个点了一遍。
在同学们看来，这简直就是在尸体上再补上十几刀，报复够狠的！
“夏欣，‘新创业英雄’这个选题，你还要继续做吗？还是转交给别人？”络腮胡子主任侧脸盯着夏欣问。
还做什么呀，都万箭穿身，被批得一无是处了。十有八九，主任一开始就内定了老记去做这个选题，只是夏欣不守规矩愣跳出来，这下好了，被主任逮会羞辱一遍。
罗鲸焦躁地望着夏欣，如果夏欣当场翻脸他毫不意外，到时他会坚决站出来支援，一起摔本子离开提前结束实习。丫牛什么呀，不就一被互联网踩得日益萎缩的破报社么，此处不留爷，更有留爷处。
梁丽桌底下握住夏欣的手。屋里的人全都直视和暗瞅着夏欣，同情、观望，幸灾乐祸。
“我要继续做。”夏欣声音不高，却坚定似铁。
主任有些惊讶，抓起面前大陶瓷杯狠灌一大口浓茶。
“你确定？”主任问。
“确定，我有信心完成写好。”夏欣回道。
罗鲸大感意外，有人开始鼓掌，所有的实习生都猛拍巴掌。
络腮胡子主任没有制止，任由掌声响了半分钟。
对面的老记们微笑着，轻声交流着，仿佛看见了若干年前年轻的自己。
主任放下大杯子，重咳一声宣布：“创业英雄这个选题，继续由夏欣操作，本周五下班前交我修定稿，暂定月底特刊刊发。下面讨论第二个选题。”
太出乎意外了！掌声再次响起。
本应该站起道一声“谢谢主任”，只是两腿酸软站不起来，夏欣只好佯装安稳地坐在椅子上，微笑冲大家点头，骄傲如斯。没人知道她已经用完了所有气力，神经绷到了极限，如果现在是一人独处，很可能会眼泪纷飞。
夏欣哪里知道，总编室里，鲁老对着电脑上夏欣的稿子沉思良久。
络腮胡子主任决定继续由夏欣完成选题，“新闻感觉敏锐，逻辑思维强，理性感性并重，有效率能吃苦，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鲁老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鲁老补充一句：“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年轻人太顺利了不是好事情。小姑娘名校毕业兼拿双学位，一帆风顺心高气傲，要压一压她的骄娇二气，多挑一挑刺，如果她能接受，会大有益处的。”
“考验也要有度，万一小姑娘挺不过去呢？”广告部毕姐有事向鲁老汇报，刚好进来听见两人的对话，替夏欣有点担心。
“如果这点小磨练都挺不过去，说明她不合适留在我们报社。”鲁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