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波烟皆风景
很晚的时候，庄西铭打来电话。
“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你又没做错什么。”夏欣说。
“谢谢你的生日蛋糕，我自己都忘了，多少年没有过了。”庄西铭说。
忘了拉倒，以后也和我没关系了。
“辛苦你准备那么多菜，我都会吃掉。”
夏欣想说五彩绣球就是今晚不吃也要开火蒸好，鱼尾已经炸好可以直接放进冰箱，明天吃的时候一定要……唉，这些关自己什么事呢，不说了，浪费就浪费吧。
庄西铭适时沉默了，两人对着话机互听着对方的呼吸。
夏欣先忍不住，或者说更心意难平，开口问：“丛若嘉生日是哪一天？”
庄西铭脱口说出一个日子。
夏欣又问：“你的生日丛若嘉记得吗？”
庄西铭被问住，想了想打小认识丛若嘉起，丛若嘉从来没有给他过过一次生日。
“她就是那样的人，心很大，我自己也不记得自己生日。”庄西铭说。
还在替丛若嘉说话！
夏欣不能忍受，默默把电话挂了。
报社不再给实习生安排硬性任务，每人可以自由找师傅到各部门熟悉流程。
大部分人心气已经松散，反正再努力也不可能得到录用名额，再一般实习也都能通过，好多人请假不再来，来的人也大都在做个人私事，编辑部里空出一半位子。
夏欣感到了春去夏来的惆怅，看着罗鲸还有梁丽的空位，她拿出手机。
“罗鲸，好几天都没看见你了。”
“组长想我了？”
“实习还没结束呢，没事就过来呗。”
“挺想念这段日子的。”罗鲸的语气好象实习已经过去了好多年，“最近家里有点事，没事我就不过去了。”
“什么事？需要帮忙吗？”夏欣问。
“呵呵，你帮不上。”罗鲸问：“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没有啊，你为什么这么问？”夏欣很奇怪。
罗鲸说：“你把苏爷饭锅砸了，我怕他狗急跳墙咬你一口。”
苏爷烧肉的特稿见报之后，引发非常大的轰动，苏爷的水军猖狂了十几天，忽然有一日呼拉拉消失了。苏爷烧肉的帐目债务被人报出，许多供货商合作商跑到苏爷烧肉店排队讨款，更多以往的内幕被翻出来，苏爷烧肉的名声彻底烂掉，背后的机构投资迅速切割止损。
传说苏爷已经跑路潜逃。
夏欣说：“坏人表面气势汹汹，其实拿到阳光下过了临界点，就比平常人更虚弱。”
罗鲸说：“话是这么说，你要小心，后面实习我就不去了。”
夏欣对罗鲸的提醒感动，说：“安主任说实习结束时要开联欢会，到时你一定要来。”
“尽量吧，再见了，夏欣。”
“再见。”夏欣觉得今天罗鲸说话特别怪，就是不来报社实习，在家还在同一个学校，就算毕业了，大家都在北城也可能见面啊，很有可能两人还是同事呢。
夏欣打开笔记本，打算浏览完论坛继续写《小夏实习记》。
都市报论坛的流量越来越大，每天点击率远远超过了报纸的发行量。尽管鲁老和全体同仁竭尽努力，发行量增长依旧缓慢，这已经非常难得了。网络手机新媒体的冲击实在太大，多少家传统纸媒纷纷休刊关门，剩下大多数也在惨淡经营。
夏欣闪念想，自己坚持进都市报是不是一种错误执念呢，无冕之王现在还有光环吗？做记者这么辛苦又发不了大财，还为什么要做？
夏欣很快又给自己找了答案。社会需要新闻，记者便有存在的价值，至于为什么要做，因为自己喜欢。初中写进作文里的理想，接触形形色色的人，了解各行各业的事，体验大千世界万般情感，做自己喜欢的事还有单位给发钱，这不很有意思吗？至于钱多钱少，夏欣不奢望成为大富翁，只要能保证体面的生活，至少都市报的待遇她还比较满意。
论坛邮箱显有十几个未读私信，夏欣打开快速扫过，其中一封的内容一下把她注意力抓住。
写信人名叫“燕子”，半年前经朋友介绍认识了苏浩，后来去烧肉店里吃过几次饭。上月在旗舰店包房里，苏浩强迫和她发生了关系，彼时苏爷烧肉正如日中天，苏浩威胁她不要乱讲，说他的人脉广背景硬，告警察都没用，她只能忍气吞声，但是日夜受到煎熬。看到夏欣揭露苏爷的报道，她才鼓起勇气给夏欣写了这封信。
如同看到毒蛇又从墙角钻出来，夏欣感到极度恶心又有一丝恐惧，下意识抬头四望，还好，这里是明亮的编辑部，七八位同事同坐在屋里，大楼内外还有保安。
夏欣非常了解燕子的感受，如果说两年前无所做为放过X教授是因为自己年轻软弱不知如何是好，那么现在的她再没有理由放过苏浩——哪怕他已是一只落水狗，否则将来他还会祸害更多的姐妹！
夏欣马上给燕子回信，如果燕子保证所说情况真实，她愿意提供一切帮助协助她走法律程序对苏浩进行清算。如果燕子允许，她将把来信在论坛发表公开，让更多的人知晓这类每天都在发生公众却很少关注的性/骚/扰性侵害事件，让更多的姐妹懂得防范，知晓如何保护自己和怎么惩罚坏人。
夏欣体质素质心态极佳，个人努力差不多做到了极限，即使如此，X教授事件仍然让她犹如害了一场大病，用两年多时间才基本消除了阴影，那些比夏欣更弱、受到伤害更大的姐妹呢，这是真真切切每日每夜的痛苦啊。
夏欣打字的手指有些颤抖，内心涌起悲壮坚毅的战斗使命，是的，不再忍受不再退让，让坏人受到惩罚，让环境变得更好，这是一个记者的责任。
信件发出去半小时，夏欣仍然不能静下心来写《小夏实习记》。
手机铃响，拿起一看丛若嘉的号码，夏欣皱下眉把电话接了。
丛若嘉为昨天晚上的事情做解释，道歉说她不该叫住庄西铭，应该让庄西铭追出去把夏欣叫回来，后来庄西铭再打电话，夏欣却关机了。没办法，她和庄西铭只能一起出去吃饭了。
这哪里是道歉，分明是炫耀和指责。夏欣忍不下这口气，决心反击。
“吃饭什么我根本不在意，”夏欣说：“前天紫山投资连先生夫妇来北城，庄总需要带女眷对等作陪，我看他实在找不到人，就同意一起去了，见面效果非常好，约定今晚正式签约，晚上我和老庄还要一起去。”夏欣特意用了女眷和老庄这两个词，就是要狠狠刺激一下丛若嘉。
没想到丛若嘉咯咯地笑了，笑得夏欣心里发毛，丛若嘉笑完了说：“这事儿我早知道了，庄西铭最初邀请我去的，只因为我忘记了和Paul去了野外，老庄才临时抓你替补上场。我这样做真不应该，不过听老庄说你角色扮演的挺好，为庄稼立了大功呢，今晚请再接再厉善始善终，一定要把合同拿下来。”
啊？
真的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夏欣握着手机石化。
丛若嘉接着说：“我劝了老庄，要他以后不要这样，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不要找我，直接找你就好了，你本来就是庄西铭的女朋友么。”
啪啪啪啪，又给夏欣补上几个大耳光。
夏欣都不知道两个人通话是怎么结束的，她都被打懵了。真是卑微到了尘埃里，还被人拿强力吸尘器追着收拾。
可是，她曾是多么闪光多么骄傲的人啊。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庄西铭。
庄西铭，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恨你！
临近中午，庄西铭打来电话。
夏欣没有接。不用接她都知道庄西铭会说什么，装模作样的问候，虚情假意的道歉，提醒她哄着她别忘了晚上还有签约宴会，虚伪！
让签约和宴会见鬼去吧。
铃声曲子一直响完，夏欣都没有接。
过了五分钟，手机铃声又响，庄西铭再打过来。
夏欣将所有铃声全部调成静音，把手机放进书包里，再把书放进桌子最下层的抽屉里，三重封印锁死你。
中午夏欣只买了一瓶老酸奶，拿办公室慢慢地吸。从抽屉拿出包，从包里取出手机，发现庄西铭总共打来三次电话，还有一个短信。
短信只有一行字：青春轻羽易受伤，人生波烟皆风景，保重。
夏欣抱着老酸奶瓷瓶，看着这行文字，心口有一团气积郁翻腾，一口老酸奶喝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