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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流落在异乡的人。

    安家在他处的人。

    一生总要寻衅滋事地要往故乡去,撒泼打滚地要把老家回。回去了踏实不住几天,赶蚊子赶苍蝇似的要把自己同故乡赶开。殊不知南山村日新月异,满目疮痍的不过是归乡人一叶障目的幻觉而已。

    六月大太阳晒着的香樟树上,星宇环抱着一条腿,脑袋搁在抱着膝盖上,她坐在那里,感到自己一阵一阵地冒着冷汗。

    早起被师娘塞了一肚子的柳叶子糕,竹叶子饼,她老师没说错,师娘乃当仁不让地女中豪杰,田间的活计还不算,灶头上的小家子事儿着实委屈她了,师娘合该拿了锄头锹镐干他娘的蛮人去。

    她觉得有点发虚,她想喝点冷的,她还想喝点甜的。

    脖子里不知是掉进了小虫子还是小叶子,她拿左手挠着痒痒,挠完了有些错愕地把这只手拿到眼前,拿不住刀剑的这只手开始长出长长的指甲,而且是从来没有过的完整,她瞧着指甲盖上阳光照在上面的光泽,又伸出光秃秃的右手来比着,想着也不全算废了,还是有些用处在。

    如果不是班长生端着个碗出现在树下,她也许会一直以那样的姿势呆在上面,像是怀念着什么又像不是。

    “你倒好打发,一碗糖水就能哄得住。”班长生笑着看她从树上下来,将碗递给她。

    她如上次一样,闷头对付那碗糖水,不发一言。

    翻着白眼咽下最后一口后,星宇说道:“食不言,寝不语。”

    “隔壁村子搭了戏台子,不去瞧个热闹?”班长生接过她手上的空碗,又摸出一方布帕子给她。

    星宇没接,扯起袖子呼脸上胡乱抹了两把,说道:“打我三岁起就唱的是那出戏,现在还是‘为救李郎离家园’,永远卡在这一折子上,这么些年还没救到那李郎。”

    “你是为了救谁离了这家园呢?”班长生学着戏腔,拉长了声音。星宇装作没听见,弯着腰穿鞋。

    “呐,这个给你拿回来了。”班长生收回手帕子,又递过来一样东西。

    这次星宇接了,是她的香囊,黛青色的香囊。她穿着黛色的衣裳,挂着香囊,去赴安国公家的寿宴,中了一刀后,被班长生救了回去,得了命,没了香囊,没了衣裳,没了她穿上便没离过身的竹甲。

    她自然不好再问衣裳的下落,尽管那是红俏大发慈悲亲手为她缝的唯一一件衣裳。

    “班兄哪儿捡的呀?”

    一声班兄出口,她又变回了处处设防的统领大人。

    “上回那小崽子从你身上摸去的,你没注意罢了。”星宇一正经,班长生就不正经,一张嘴不着四六的瞎话便流水样的往外出。

    星宇那张嘴也不是吃素的,你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二人你来我往,互相试探着,乐此不疲。又都没什么涵养,相同的面具撕下来又戴上去,套路都摆在那里,演过几出后彼此都是彼此最默契的戏搭子,扮丑作怪,唱念做打,也不知都入戏了几分,疯魔了几许。

    “原来是这样吗,班兄?”

    “不然你以为你这碗糖水哪里来的,让你师娘在糟蹋一口锅吗,你是没看见,黑灯瞎火的冒出个黢黑的老头脸,也不论是谁,端个碗就往人怀里一按,着急上火地忙着回去补锅,也就是我,身手好,胆子大,遇着了旁人,你还能有口吃的?”

    “我说今天的糖水没似送行酒那般上头的劲儿,果然是阿清的手艺吗?”星宇咂咂嘴。

    接下去,按照规矩,班长生该继续插科打诨,上不挨天下不挨地地胡诌下去,星宇也乐得陪他。

    “后山上那个小土坡是你垒的?”班长生抄着手,斜着眼看她给自己紧衣带。

    “班长生。”系好了衣带,又跳着脚去捡另一只鞋,架子是星宇端起来的,也是由她起头撂下不要的。

    “怎么?”班长生脚下滑了一下,差点儿没站稳,他很少再星宇这里得到过好脸色,特别是现在这样不掺水的好脸色。

    “你可知道,你娘亲跟我娘亲曾是故交好友?”星宇坐在地上板着脚穿鞋,一边说道,“我原先那匹马跟你的马是同一匹母马所出,是我满十三岁时的生辰礼物。”

    星宇百忙中抽空瞧了他一眼,见他一脸不可置信地呆在那边,又道:“怎么?李姨从来没跟你说起过?”

    “没…没有。”班长生木木的。

    “这么瞧着,你跟你母亲长得可真像。”星宇穿好鞋袜,起身掸着身上的灰尘,掸不掸也没什么区别,她上树爬墙没个消停的,正经凳子上总有钉子扎她屁股,非得土坷垃院墙砖才坐的舒坦,那一身早被造的看不得了。

    “是…是吗?”班长生还没缓过神来,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磕巴,“对…对不住。”

    “到底你还要说多少对不住,从今往后你都要靠着对不住与我打交道不成?”星宇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着,班长生游魂般地飘在她身后。

    “还是昨晚上老师提了那么一嘴,他说一看见你的脸便知道你是谁生的,换了旁人,那个怪老头可没有半分好脸色。”星宇也不去管他的反应,她自己其实也没有表面看上去上那么稳得住,说不震惊便是假话了,转头一想,红俏的防备之心并不会比星宇少几分,与她相处不过数年,之间毫无芥蒂,根源怕就是这个了。

    “山上的小土包是战死在西北的南山村人,他生前曾发誓不出人头地绝不还乡,咋咋呼呼地从村里出走,到回来时空有军功银饷,我却连尸骨也不能给他带回来,只好做那么个不像样的衣冠冢,你也觉得跟闹着玩似的吧。”星宇慢悠悠地说着。

    “对不住。”班长生还是道歉。

    “李姨曾来看过我一次,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好看的人,她说家中有个跟我一般大小的孩子,比我还要顽劣,我不信,还跟她打赌。”星宇停下来,倒退着走两步,看了班长生两眼,被一个凸起的土包绊一下,又乖乖转回去好好走路,“一见你我便知道我输了,你确实比我顽劣,至少我没那么大胆子敢召八个美女作陪。”

    “你为何不早说?”班长生有点不敢看她。

    “我哪儿知道你跟红俏之间什么仇什么怨啊,她不愿意呗。”星宇说道。

    “你生母?那你生父并不是董侯爷?”班长生不在此事上纠结。

    “不是。”

    “难怪他能忍心看着你受这一身的伤。”班长生的眼睛暗淡下去。

    星宇却停住了,回身奇了个大怪的表情看着他,“你这么说他听了可不会高兴。”

    “对不住。”又来了。

    “上战场,像个男儿一样阵前杀敌是我自己选的,舍了女子身份不要也是我自己选的,不关他的事,我也不全是为了报董家的恩。”

    班长生没说话,星宇却知道他大概是不信的,又说道:“父亲说过,要一个人放弃心爱之物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他一生被迫也罢自愿也好,连带着他的两双儿女,都在不断地体会着这种残忍,他已尝够了失意的滋味,不愿我也如此,我做的一切决定他都不会干涉。”

    “还不是弄这一身没好皮?”班长生嘀咕着,没觉得就算星宇能自己做主便会是件不残忍的事儿。

    星宇不喜欢跟人结梁子,尤其跟像班长生这样的人结梁子,但又不管是交好还是交恶,她都没什么心力应付,不过指望着能拿长辈的情分抵些面子上的交情,她便能知足了,可是班长生并不只满足这样的交情,他想要更多,比红俏还多,星宇知道他跟红俏从小大到没对付过,或许是跟她与霍家的老表们差不多的那种不对付,星宇忽然觉得有点能理解他。

    “看过了便看过了,长生哥哥不要四处宣扬可好?”

    星宇笑眯眯的,语气矫揉造作又有着难得的爽朗,却忘了这样的称呼可不该随便说出口。

    “你说什么,你…你叫我什么?”班长生一把拉住她,脸上的表情比方才还要不可置信。

    “呀,戏收场了,咱们没赶上。”星宇由他扯着,侧头听着不远处戏台子上的动静,“回去吧,长生哥哥。”

    “闭嘴。”

    “长生哥哥。”

    “闭嘴。”

    ……

    红俏果然没有哄他,班长生武功盖世没脸没皮,偏有一样,最受不了的就是腻歪,没边没际的腻歪。

    没脸没皮又受不了腻歪,真是个别扭的人,跟她认识的许多人一样的别扭。

    好玩。星宇负手看着撒丫子跑得越来越远的班长生,心里念着红俏的好。老是只能对着他干瞪眼的人总算是有法子治了。

    看完戏散场的人们渐渐往南山村里回,咋咋呼呼的,星宇又看见了阿清,阿清怀里抱了一个,手上牵了一个。星宇过去抱了小些的得福,欢欢快快的裹挟进喧闹的人流里。

    她觉得陌生的一切渐渐变得熟悉。

    得福儿已经不抗拒她,安静乖巧地窝在她怀里,似乎也知道抱着他的是他家的大救星,比他未曾谋面的舅舅更该供起来的救星。

    星宇带回阿清哥哥董其昌的死讯,还带回来她添了不少的一笔抚恤金。

    前一项已经没什么新鲜,从董其昌离开南山村那日之后的每一日,他们一家过的就已经是当这个人不在人世的日子,如今也只是在祠堂里添个牌位而已。

    后一项才是要紧的,阿清一家从此能脱离清苦,过衣食无忧,隔三差五能赶集看戏的悠闲日子。

    阿清以后可能会记不起该怎么骂街了吧。星宇满足地走着,听着人群里东一嗓子西一句不在调子上的戏文,又开始了胡思乱想。

    扮男装中状元的奇女子何不继续扮下去,能瞒得了一时何不瞒下一世去,一不做二不休才可挣得泼天的富贵,三生消受不尽的荣华,既有比男儿更高明的才华,又怎甘心只坐在房中绣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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