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马车。
一辆漆黑的马车,无纹饰,无徽样,再过不久,就会与夜色融为一体。
星宇觉得自己的手又开始发抖,她把手按在腰间的刀把上,刀也跟着抖。
马车的帘子是挑上去的,星宇看见车内绑着两个人,红俏和李鬼手,她从未见过他二人这般的亲密无间,不省人事。
“放了他们。”
星宇听见自己的声音,尖锐而失态,三军阵前,主帅慌乱至此便该立时斩杀,以免打击士气扰乱军心,可这声音不是她想要发出来的,她该径直走过去,直着眼睛木着身子走过去,假装没看见车内躺的两个人,也没看见车外站的两个人。
就算她没走过去,也不该先出声,失了先机,落了下风。
“多年未见,徒儿还是一如既往的顽劣,见了为师还是如此地无礼。”站在严任重身旁的跛足道人,一派仙风道骨,气质出尘,望着星宇的眼里盛满的尽是宠溺,好像她真的还是那个不懂事的顽劣徒儿,扬着头,揪着他的衣袖子,为着一碗糖水板栗缠闹。
星宇把刀拔出来,不只让它在鞘内抖,她又开始冒冷汗。
“晚儿,放下刀,随为师去。”
“不许叫我,你闭嘴,闭嘴。”星宇横刀在身前,高高举着,杀气在眼里,在脸上,在紧咬的牙根里。
她确实又成了孩子,咋呼的,虚张声势的孩子,紧握银枪,不对,她没有银枪了,她使不了枪了。
“徒儿,放下刀,刀不是你这样握的。”
“你闭嘴。”星宇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她只能维持基本的平稳,平日里假装的男声随着她的冷静一起消失无踪,声音不抖了,手中的刀又开始抖,她恨自己此刻的无能,这种无能在他看清柒远手中提溜着的那个物件时,爆发成越来越巨大的崩溃。
人头,淅淅沥沥能把赵琪吓尿的人头,董明朗的人头,区别在于不再往下滴着什么,像班长生终于入口的那颗鸡蛋,区别在于,这是她大哥的人头,她爹爹的儿子,董家的长子,区别在于,这不是她能冷眼旁观的别人,也不能像赵琪一样吓尿。
被柒远提在手里,并没有比提着六斤半的骨头肉更慎重。那样满不在乎的神情也曾出现在星宇身上,在她杀蛮人的时候,她杀了那么多的蛮人,原来见了这东西也不会比别人更有出息。
她听见自己痛哭失声,一抹脸半滴泪也无,她只是失声。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我不会放过你的,长公主不会放过你的。”星宇努力放着狠话,只发现自己越来越语无伦次,越来越无力,她再握不住刀,随着琤然一声响,她像断刃的利器般瘫坐在了地上。她打败过那么多的强敌,收集那么多的兵刃,满满一屋子占了厨房和药炉子的战利品带不来半点她可以赖以抵抗此地局面的安全感,连忘记也做不到。
“严兄,我早跟你说过,我的徒儿我是最了解的。”柒远朗声大笑,声声入耳,星宇徒劳地捂住耳朵,把自己蜷成一团,团地像怀里的那团皱巴巴的油纸。
她记起来,左手上的伤疤,一共是二十七道。
她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再发抖,似乎放弃了抵抗,柒远的脚尖就要碰到她的额头,她忽然抓起落在一边的刀,奋力刺去,刺入的地方若是长在了柒远的身上他必死无疑。。
柒远挡住了,用来为盾的,是那颗人头,仿佛无处不在的人头。
星宇又想尖叫,柒远和严任重等的便是她尖叫,等她发疯。
侍卫处统一发放的佩刀成色并不是上佳,刺进去便卡在里面,她把董明朗又杀了一次。
“看看,死无全尸也便罢了,死后还要再受一刀,怕是怨气冲天,不得超生啊。”严任重抄手立于一旁,在星宇有所行动时他便乖觉地躲得远远的,因此星宇那一刀所喷出的鲜血只喷了她自己一脸。
原来一颗人头会有这么多的鲜血,真好,浓稠而冰凉的怨气要永生缠着她了。
她开始冷笑,在她看见他师父眼里的不可置信时。
她松开右手那柄拔不出来的刀,微微调整了一下身形,便于左手更好的使力,也便于严任重看清她手中短刀已经插入柒远的胸口。
几乎是与她砍进董明朗人头的同时,她甩出左手衣袖的短刀,分肉偏骨正中心脏,她能感到手中刀柄在刀尖插入时跟随着那颗心脏本能的跳动,短暂的颤栗跳动,又随着血液凝滞而涩止。
柒远之所以仍站立不倒,是靠着星宇刺进他身体的短刀支撑,他过于自信,几乎是自发地撞上星宇的左手,他以为那只手如同他的跛足一样,再也没有任何的威胁。他不受控制地朝前滑去,只能感到胸口被越撕越开,只能感受,做不了什么,最好用地那只手,他只用到了指甲地力量,他只能用指甲狠狠嵌进那颗人头里,妄想着用这颗人头,只需用这颗人头就能逼她就范,他该在里面灌满毒药的,那么眼前越来越近的这张沾满鲜血的脸便会开始腐烂。
“师父,星宇不孝,亲自送您上路了,走好。”星宇稳稳接了柒远道人的尸身靠在怀里,眼神冰冷,一轮圆月升在她仰望的夜空,银光如泄,消不去她心头半点的恨意。
“严太师,您还杵在那里做什么。”星宇抽出刀来,比刚才更多也更热的鲜血喷薄而出,她还没有推开柒远的尸身,被浇了个透湿,脸上挂了一个浅浅的笑,她撑着柒远,腾出只手来抹了把脸,脸上血液被摸得更匀净,她看着严太师站着的方位,董明朗的怨气附在她的身上,化成一只索命的厉鬼。
“方才他说什么,最了解我,以您看,依您对在下的了解,可知在下现在最想做的是何事吗?”星宇原本的声音是很清脆的,现在褪了种种掩饰,泠泠淌入严太师耳中。
严任重眼里的不可置信并不比柒远未闭上的眼睛里少,更多的还是恐慌,驱使着星宇满地打滚的恐慌驱使顺着严任重城墙根瘫坐在了下去。
“皇城重地,岂容你放肆杀生?”他也在发抖。
星宇像是听了句废话的表情看着他,严太师许是吓破了胆子,又说了句废话。“竖子胆敢再往前一步,我便面禀圣上,治你株连九族大罪。”
星宇掏掏耳朵,忍下心中的不耐烦,朝一旁侧开,将身上的尸体放倒在地,再从衣摆上撕下一块布来,包了那颗滚到一边的人头。
“属下办事不力,未能护得大公子周全,万死难辞其咎。”见二人疾疾奔上前来,跪倒在星宇脚边。
星宇细细擦拭人头面上的污渍,虽知再还不原温润无暇的公子面,她还是做得极其认真。
“你二人能提前告知我已属不易,算是有功,别留在京城了。”星宇环抱手中
二人叩首领命,垂首退下,不敢再有多言。
红俏与李鬼手已经被放出来,远远站着看她,不敢靠近。
星宇感到一双手抚上自己的肩头,回头轻声道:“白羽姐姐,我杀了她,你不用再躲着了,你能呆在陈叔身边了。”
“姐姐很开心,明天就从怀王府搬出来。”白羽将她扳进怀里搂着,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像哄着因困倦而难受又别扭得不肯入睡得孩童,她那样耐心,谆谆善诱着她进入一个美妙香甜得梦境。
人能永远假扮孩童吗?大概是不能,可惜柒远道人不知道,或许他是知道的,他不明白的是如何对待一个长大成人的董星宇,只好想方设法地要把她变回去,他乐于看她痛哭流涕,撒娇撒泼,甚至不惜废她一条手臂,打碎她整一颗心。
后来废了多少地功夫才拼凑出一个完整地董星宇呀,再也不是原来那个了。
御狼用何物?”
“长枪最顺手。”
“狗用何物杀?”
“棍棒。”
“熊呢?”
“师父说用剑?”
“可记得为何是用剑?”
“熊报复心强,却不恋战,若是不能一击毙命,便会穷尽一生追杀伤它之人,不论千里万里,高山流水。狼跟狗有畏惧之心,识时务,能辨利弊。”
“为师今日还有一句话要教你,兵刃不过是工具,虽各有所长,却不必受其牵制。”
“就是不论刀枪剑戟,不可拘泥一刃之法,要懂得就地取材,举一反三,对吗?”
“不错。”
“岂不是不伦不类?”
“你又不创帮立派,着书立说,要那么正规做什么?能保住你这条小命就行了。还有,谁让你把狼跟狗混到一起记的,给我把书重新再背一遍。”
“不是差不多吗?”
“差远了,快背,背不完不给饭吃。”
“给不给甜酒酿吃?”
“想得倒美,背不明白这书,今天晚上你就去林子里陪着豺狗。
师父师父,后来晚儿都能背会了,能打兔子也能猎豺狗,师父怎么反倒正经起来,不会对着晚儿笑了呢?
李鬼手看她在白羽怀里虽是闭上了眼睛,还是眉头紧皱,甚不安稳,料想白羽身上的安神香对于此时心神大震的星宇还是杯水车薪,便瞅准时机,以银针刺入几处穴道,令她全无挂碍地昏昏睡去。
“他怎么办?”红俏指着严任重说道。
“她没吩咐,便是没处置,不用管。”李鬼手皱着眉头给她把脉,脸色凝重,“不知为了保他一命,这傻子又被挖去什么。”
“回吧。”
“好,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