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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是夜,月朗星稀,清冷的银光下万事万物皆有了模糊的面目,模糊了面目,锐化了轮廓。

    东南角的屋顶上出现一个人影,于鳞次栉比的高房低瓦行进,轻灵巧妙,如在平地行走并无差别,看其轻功身法非一时之功,必是有多年掩人耳目苦习得来的深厚底子。

    星宇立于崇音塔顶,定眼观瞧,顿了片刻,纵身往那人方向飞去。

    前首这人,正是“死”过了一次的董府大公子,董明朗。

    星宇并不着急,追上了也只不远不近地吊在身后,没有发力超过去的意思。

    直行到城边儿上,董明朗才站住脚,回身看住星宇,星宇也止了身形,与两三重楼宇相隔处遥遥相望。

    城楼那头,已有车马等着,远行必备之物无一不全,董明朗站在上首自是一览无遗,心头感动莫名,望着星宇的眼神自发地便软了几分下去。

    “大哥既已决意放弃身外之物,要搏一番海阔天高的局面,行至此处,当不在犹豫了。”星宇已落在董明朗身侧,夜猫一样无声无息。

    “为何要留他一命?”董明朗问道。

    “严任重?”

    “不然还能有谁?

    星宇望着董明朗的侧脸发了会儿愣,才开口说道:“堂堂一品太师岂是说杀就杀的,又不是猪狗鸡鸭,我没那么大脑袋,顶不了那么大缸。”

    “我可没见你怕过,到底是为什么?”

    “怎么不怕,我最怕麻烦了,大哥不知道?”

    “知道。”董明朗学着星宇的样子也坐在了城墙上,双腿吊在外面晃荡,“为了不麻烦,冒充了这么多年的男儿,嫌以女子身份行事碍手碍脚。”

    “世人多有偏见,大周也不是没有女官的先例,我懒得守那些规矩而已,这叫什么?这叫人之常情。”星宇撑着身子,仰头看月。

    “果然还是因为陛下。”董明朗笃定道。

    “最后一次了。”星宇轻轻说,说给自己听,说给月亮听。

    “疼不疼?”星宇问道,脸还是没冲着董明朗。

    “什么?”董明朗怔愣着,手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自己的脸上。

    星宇说的是他脸上两道伤,一左一右,张着口子,凝着鲜血,她派去天牢守着董明朗的人没料到看似弱质纤纤的白面公子有胆子碎了茶壶,划破自己的脸,送出牢房救治时钻个空子就跑了,几名高手合力却逐而不得。

    星宇听见线报是没有太意外,只是后悔,后悔没有告诉他们,她的大哥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啊,实在是忍耐得太多也太久了。

    “那你疼吗?晚晚。”董明朗反问她,他问的是星宇眼下那痕迹,时过境迁,星河斗转,仍是一道不肯愈合的暗伤。

    星宇不答,“大哥,此去江南,山高路远,万望保重。”

    “你也要保重。”

    “大哥见了长公主吗?”星宇低声问道。

    董明朗水样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些微的波动,垂头惨然笑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公主心软,必然见不得大哥这样,不见也好。”星宇宽慰着他。

    董明朗朝星宇点点头,翻下了城楼,蹁跹如蝶起蝶落。

    着月白色衣衫的医者李桑榆立在夜中极为显眼,他朝城楼上的星宇招招手,迎了董明朗入马车,自己也跟着钻进去,星宇清楚地看见他的身形有了一瞬间的停滞,做好了朝那边飞去的驾势,却又立马的看见他行云流水般消失在车帘后,星宇板着城墙的砖石,维持着前倾的姿势,愣在了那里。

    马车踏着一地的月光悠悠地往前行,那样平稳无依,如船入水,如鸟乘风。

    “又走一个,京城里有趣的人越来越少了。”一个声音突兀的响在身后,高耸入云的榕树枝摇叶动,碎落一地的凉光,星宇松了一口气,今夜的南城门太静了些,她此刻需要听点儿响儿,最好是人发出的响,不管是什么人。

    她还是说道:“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守城兵就不好了。”却又毫不在意地于那三寸宽的城墙上卧去,甚至翘起了二郎腿。

    “我却是越来越看不懂了,精彩是精彩,您这是唱得哪一出啊?”班长生在她脚步盘了腿坐下,撑着下巴看她。

    “才子远赴青云志,佳人泪洒城墙根,老戏码了。”

    “佳人?哪儿呢,你身下砖里垫着呢?”班长生作势真要来翻弄墙砖。

    “我杀了我师父。”星宇看着夜空,你要凑的很近了看,才能看见满天半点星子也无,全碎在了她墨染的眸子里。

    “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去死的,生来死去嘛。”班长生光靠嘴说还嫌不过瘾,一手插了腰,一手挥衣抡袖地乱笔画,自以为豪气万丈。

    “你这可不像是在安慰人。”星宇“噗嗤”一声笑了,她就不能正正经经得伤心伤情一回,总有人来捣乱。

    “你也不像要我安慰的人啊,要哥哥疼你,就该泪珠子一滚,外衫一除,香肩一送,钻到爷的怀里来,看我疼你不疼?”班长生很是嫌弃地看了星宇一眼,“再瞧瞧你,浑身上下可还有半分女子本分的地方?”

    星宇闻言放下脚,腾地坐了起来,双手撑在身后,朝后靠着,眼睛却直直地瞧住了班长生。

    “我不像女子?”她吐气如兰,端了个最最落拓不羁的派头,偏要祭出气若游丝的神色。

    班长生见了那双流转着月光的潋滟双眸,便知大事不好,她哪里是要论什么女子本分。

    “我哪里最像女子,你不是都见着了吗,长生哥哥?”

    星宇满意地瞧着方才还张牙舞爪幸灾乐祸的班长生,脚下不知怎的一滑,张牙舞爪地滚落下城墙去,夜风吹得他衣袍鼓胀翻涌,像极了一株怒放的花。

    什么花?不敢高声语,唯恐惊天人的大喇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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