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星宇又陷入那种让班长生手足无措的沉默中里,他从摊手摊脚坐着的姿势中撑起身上,扒过星宇脚边熟睡过去的“貘”,收进怀里放好。
班长生走近两步蹲在星宇身前,摸着自己下巴似是在思考着什么,忽然抬手扇了星宇一耳光,不轻不重,正打他在顺手的那边脸上。
星宇沉着眼睛看他,“哟呵,真败火。”
“别客气。”
“您多虑了。”
“恩怨情仇,自古以来便是纠缠不清,早成死结了,你何必非要理出个通顺流畅来。”班长生大咧咧地挨了她坐下,将她挤的一歪。班长生要很久以后才会明白,此刻困扰着星宇的到底是什么。
“我还未问,班兄星夜至此,所为何事啊,总不见得来给我大哥送行的吧?”星宇挪得离了他远了两步。
“你不会没听说严任重近日来在江南那边活动了些什么手腕吧。”
“江南?好地方啊。”星宇佯装不解,犹带了向往之的笑意。
班长生还是更习惯于她的假模假样,是习惯,不是喜欢,好像她总是胸有成竹,说话只说三分意的心防,会令二人的相处更加从容不迫。
“运河修好之后,解了连年的洪涝之灾,只怕是更好。”班长生忽压低了嗓子,“从年初起,派去监督修缮工事的官员连着失足落水,淹死了三个了,你说巧不巧?”
“水鬼找替身,也是有的。”星宇一脸正经的说出这无稽之谈来,便换成了班长生气得仰过去了,反正他习惯了的。
“你不用跟我打掩护,兰越盟早有意发展江南势力,当我不知道呢,不然你能放董明朗孤身一人前去?”
“班兄的意思是?”
“合作,京城里最大的阻力无非就剩下严任重,咱俩联手,不愁弄不过他。”
“我可是把一个能一刀除了他的绝好机会放过去了,班兄能信的过我?”
“要杀人的话我流沙中也不乏个中高手,这老贼牵扯甚多,不可贸然除之,这一点,我还是明白的。”
“我以为我们早就是合作关系了。”
“如今指月为誓,显得更真着。”
“班兄。”星宇拍拍他的肩膀,指向他身后说道,“好大一轮太阳啊。”
“那就指日,敞亮。”
“好。”星宇有气无力地应了。
老天爷啊,送到星宇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有一个正常的没有。倒有一个有正形的,下了江南了。
“唉,你去哪儿啊?”
“睡觉。”
“走什么城门,翻墙过去啊。”
“醒一晚上,没劲儿动换。”
班长生只好跟在她身后,随着入城人流一起从城门进去。
之后的一天,星宇照旧入宫当差,却见张梁早已站在她平日里所站的位置,这人已是明旨宣告了的周琛的大舅子,星宇对他只有更多的礼遇,那还敢半分怠慢了去,他家的妹子只用在闺中待嫁,等着挑出来最好的那一天的到来,被以最尊贵周全的礼数迎入大周的中宫。
“张大人,早来了。”星宇躬身行礼,低到一个张梁看不见她眉眼的程度。
“贤弟多礼了。”张梁上来虚扶了她一把,“陛下今日似乎又话要对你讲。”张梁似有提点之意,星宇偷眼去瞄王福瑞,那位更妙,清早上就靠着门打起了盹。
罢了。星宇自殿门而入,敛衣撩袍,正欲下拜。
“微臣董。。。。。。”
“你去领了京兆尹一职,明日便去上任吧。”
周琛说得极快,到星宇抬头看向他时,他又藏进了高高的奏折堆中,快到星宇直以为是连夜来的缺眠少觉令她在青天白日里便发起了梦来。
陛下方才是吩咐了什么吗?星宇探着头,从缝隙中瞧着埋首政务的皇帝,这番无礼的举动并未招来过多的关注。
“有张梁守着就行了,你回去准备着吧。”
“哦,遵。。。遵旨。”
到一只脚踏出殿门时,星宇又听见里间传来一句,“原先的京兆尹钱思必下江南督修工事去了,你左右无事,顶个缺而已。”
像是在跟星宇解释,却又跟之前一样快的像道幻觉,“什。。什么?哦。。哦。”
星宇唯唯应着,觉着自己的脑子空前的像团浆糊,咋么起前京兆尹大人的名讳来,钱思必,怕不是有个小名叫无疑吧,必死无疑嘛,得,江南那一处得水鬼算是都有了盼头了。
然后才想的是京兆尹这一官职,说大不过从三品,比她原先的校尉级别高,可是身处京畿重地,就是掉下个砖头砸了人,她也得掂量着是治墙上骑着的泥瓦匠办事不力之罪,还是要怪楼下走路的人不长眼,说不定是哪家贵人来体验人间疾苦来了呢,断是好断,明眼人谁分不清对错呢,只是身为京城父母官,最紧要怕不是在分对错上。
她从前想事情一向直来直去,倒常有一针见血的时候,如今阅历见长,却也连带着畏手畏脚起来,左顾右盼,惹祸的时候少了,也把自己捆了个严实。
星宇一路愁云惨雾地出了宫门往家走,脚底下自发地拐着弯去了正阳街。
正阳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热闹之象一如既往。像星宇这么个不爱热闹的,偶尔也是要往人多的地方钻一钻的,沾沾生人气,角落咔咔里待久了,也怕身上会生花长草,不对,角落里长的是蘑菇木耳。
说到花,星宇吸吸鼻子,好香啊。白羽姐姐怕是在附近了。
想着,脚下步子也没再像有秤砣坠着脚后跟似的抬不起来,心里有了期盼,总是好的,星宇偏着来往的人群,寻缝钻角地往香味飘来的方向行去,也只有她长了个狗鼻子,正阳街上,摊贩无数,光各种吃食就有几十种之多,她偏偏一鼻子就分辨出那香味儿来。
“白羽…”
星宇远远看着街边立着的曼妙女子,声音里的欢喜之情在将将要溢出之时被她生咽下去。
白羽是不多见的美人,高鼻深目,肤如凝脂,长于西北,却有一身风沙吹不败的冷白色的光滑皮子,浓妆时娇艳,淡妆时清冷,她本擅长绘画易容之术,兴起时扮个丑做个怪的也不在话下。
星宇见过她烟笼寒水弱柳扶风的舞女打扮,也见过她荆钗布裙不施点黛的茶女打扮,都及不上此时见她这般震惊,阳光也变得懒散。你见过一个人最美的时候,你见过一个人最丑的时候,你见过她大哭大笑,大喜大悲,你见过她最平常的样子吗?在这样最平常的一天里,她穿了一件灰突突的衣衫,扮演一个平凡的卖花女,不,就是一个卖花为业的普通女子,不敢看你的眼睛,从你的鞋子上看你,好像你鞋面上一尘不染光滑可鉴到能照出你的影子来,她羞涩的像未出阁的姑娘,又极为自然,那是她自己的十二三岁时的羞涩,流泄在绸缎般繁华的正阳街道上,与旁的颜色都不同,却显出来一股子令人不敢亵渎的孤傲来,满街生意兴隆,恭喜发财,独独她面前门可罗雀,除了看向她的星宇,另一个皱着眉头蹲在地上翻捡花草的,是迎春楼的大东家,陈百业。
许是传染上这一摊的不张扬的气质,堂堂陈大老板蹲了这许久,竟也没遇上个问好儿打招呼的。星宇抱着刀与他蹲在了一处,也学着他的样子翻翻捡捡,白羽也真是好脾气,由着他二人胡闹,自始至终未曾发过一言。
“陈叔。”星宇抱着肩膀撞他一记,“找什么呢?千年人参还是万年紫灵芝呢?”
“哟。”陈百业惯性的先被星宇吓一跳,“没。。。没什么,找点小玩儿意。”
“什么玩儿意要你亲手找啊,翻这一手土。”星宇看看陈百业的手,也看看自己的手,“翻我这一手泥。”
“我这儿正经事,你纯粹是手欠。”
嗯,李家医术果然高明,都会顶嘴了。
星宇听得头上轻笑一声,偷眼看见白羽脸上含羞遮掩的笑意。
“这位官人在奴家摊前待了一上午了,不知要找些什么,奴也不敢贸然发问,还望大官人勿怪。”示弱扮娇,白羽算得上是凤仙楼的祖师爷,这样的矫揉造作毫不惹人厌烦,瞧她一眼,人就先酥下去半边,而且是你自愿酥下去的,要你不酥,她有的手段更是多不胜数,杀人于无形,勾人于无意,本就是她自小练习的保命之道,早嵌进骨肉血液里去了,拈起一件来,比吃饭睡觉费的劲多不了多少。
“没。没,姑娘说得哪里话。”陈百业开始磕巴,用一种他谈生意时绝不会表现出来或者会表现得更加刻意的憨厚搓着手,笑成了一朵花。
星宇略带嫌弃地横了他一眼,陈百业真浸在美人恩里,哪里会在意她这不痛不痒的一眼。
“官人可喜欢这盆八仙花?”白羽垂着眼,一个妖精似的尤物肯乖顺至此,连星宇眼都直了,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恨完了又恨陈百业实在不开窍。
“可有何典故?”星宇看着陈百业生意人权衡利弊的本性又流露出来,只想着抽刀断水,砍了他身前怒放的八仙花,还有他项上的榆木疙瘩。
白羽还是不紧不慢,“此花花期长,能一直开到八月去,花形似团绣球,意头也好,而且关于此花还有个妙处儿。”
“什么妙处?照了月光能化作人形不成,姐姐这样好看,必是哪株仙树上接的仙姝,是不是白日里于这闹市中贩卖花草,却是为了与我等凡夫俗子结个善缘,夜间就回花心里去睡着了?”星宇一脸纨绔子弟的招牌表情,斜眼看了看陈百业,好像在说,看着了没,样儿给你打在这儿了。
一番甜言蜜语说得白羽双颊绯红,“小官人说笑了,八仙花媳之处在于能因土质改变颜色,北方多见蓝色,生在南方却是红色,不知情的人以为品种不一,其实关窍是在于培植的土壤罢了。”
“姑娘对草木习性的了解实在是深刻,我等俗人自叹弗如啊。”陈百业伸手摸钱袋子,就要搬了那盆蓝莹莹的八仙花回去。
星宇拦了他一把,“是啊,我们这等俗人,再好的花儿也给养糟蹋了,不如姐姐移步贱地,指点一二可好?”
星宇不住得朝陈百业使眼色,后者惊恐之色不逊于本该作势惊恐推脱的白羽,“哪。。。哪个贱居?”
“你怎么忘了,京郊的那处园子,你种了一院子什么草的,还怪香的?”星宇勾着陈百业的脖子,咬牙切齿地提醒他,手在他背上不断发力,要他回过神来。“不是不知何故,那一院子草焉了一半黑了一半,如今能妙手回春的仙子可在你眼前。”
“哦哦哦,对对对,是是是。”
“是你个头是。”星宇没好气地推开他,对着白羽又是另一张笑容可亲的脸,“不知姐姐可愿意?”
“奴家父母双亡,无靠无依,若得大官人收留,便当尽心尽力,不敢自专。”白羽低眉敛首,已是应许下的意思。
“好说好说。”陈百业由在怔愣中,星宇便替他决定,“午时便有人来接姐姐,今夜不用去花朵儿心里猫着了,咱有大床。”
“是吧。”星宇回身看向陈百业,朝着他挤眉弄眼的。
“是是是,对对对。”
“行了,别背三字经了,让人来搬着吧。”陈百业应着去了,总觉着有哪里不对,挠了一路头。
星宇不得不插手,她转弯抹角地把白羽带出来,费尽心思地把她与凤仙楼的瓜葛斩了个干净,事情本该发展顺利,却卡在陈百业迟迟醒转不来的记忆上。
白羽可是没少费功夫,为了顺理成章地留在陈百业身边,乞丐也扮了,卖身葬父的戏码也演了,差点要去撞迎春楼的马车,伤个半身不遂得好赖他一生。
星宇可是知道陈百业一沾上这等扯皮拉筋的事情就精明似鬼的尿性,他又没想起来之前是个怎样神仙眷侣的光景。星宇怎忍心妙人儿白羽断送了下半生去,而且星宇敢断定,就算白羽真走了下策得了逞,依陈百业行事以利为先的作风,也必不会留了她长久。
这事儿还只能星宇跟着掺和,一来陈百业只信她,二来只有她有本事让陈百业跟着她的思路走,如此这般,算是圆满了一半了。
星宇朝白羽点点头,摇头摆尾地往迎春楼喝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