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李桑榆却京回江南后,寒光阁又恢复成星宇的寒光阁,没有人气的荒芜之地。星宇左右瞧了瞧,甚是满意,摊手摊脚地寻了张椅子躺着,专等小六为她布酒摆菜。
寒光阁始建之初,陈百业最先征求的便是星宇的意见,他要专门为星宇留一个房间——在星宇看来完全没有这样的必要,“我只有睡野地的命,睡树杈子睡军帐比我睡正经屋子里喘气痛快。”
星宇至今想来仍是过意不去,陈百业赴京前夕还在跟她磨这事儿,她正领兵去伏击一小队作乱秦楼馆作乱的士兵,救美心切,想着尽快摆脱掉陈百业,信口胡诌起来。
“陈叔说话可要算话,不是最好的我可不要,你听着啊。。。。。。”
“少主子等会儿,我找了纸笔来记下。山高路远的,忘记了可怎么好?”
“我要二十九寸宽,二十八寸长,二十七寸高。”
“凑个整数不好吗?”
“写啊,写啊,我要此房位于全楼最高处,在外间教人瞧不出。”
“这也不难办,我从西北带了师傅去,做好了让他们还回西北,费点心思也不是办不成的事。”陈百业执着笔,脸上考量之色渐现,他是把星宇的话,无论有理没理都当做正事考虑一遍的。
“楼中要有歌舞,有佳肴,有美酒,有说书的,有唱戏的,有美人儿。”
“都有,都有,之前画草图的时候都梳理过一遍了,这一楼做何营生,二楼搭哪样的戏台子,往上热闹点还是清静点,都商量过一遍了。”
“没说完呢,我要我身在顶楼,能纵观全楼风景,还得清静,掩人耳目。”
“这。。这。。。这。。。”陈百业愁得直抖搂手,“要不您问问那位医者有没有让人再多长几幅耳朵眼睛的法子,我给您各个楼上多挂点,兴许就能看清听明了。”
“小爷没工夫跟你斗口水话,军务繁忙着呢,您看着办。”星宇扬鞭催马便走,“一个也不能少啊。”
滚滚烟尘中捧着纸笔呆愣着的陈百业后来还是想出了两全的法子,既让迎春楼成为最令人向往的玩乐所在,星宇提的那些,竟也一个不差的全办到了。
星宇瘫在椅子上听楼下的说书,说的是‘泼猴从良记’,正说到断掌山下救苦命猴,青衫道人慈眉善目,谆谆善诱,给那压了百余年的猴头画一个又大又香的饼,彼时断掌山成形时日尚短,其实耐那泼猴不得,泼猴本乃日精月华,原是个最轻灵的形体,偶然间得入一天地初始时的顽石腹内,困于其中,不得出去之法,天长地久,竟化作一石猴出世,平白沾染了土性泥情,再不复从前通透如无物,三魂七魄不聚不凝,不散不消,出世后又整三百年才修的魂灵圆满,那知还是被正统仙界排除在外,倒与妖界神鬼妖魔这几道混的风生水起。渐渐竟也看不上九重天上的装腔作势,“本就尿不到一个壶里,他们还都修了个六根清净,罢罢罢,俺自去过自在日子去。”
宋青书抚膝长叹,发的是人语人声,脸上却是十全十的猴模猴样,星宇忍着笑意,忽又醒过味儿来,自己身处密室,实在不必克制,遂捧腹大笑起来,还嫌一个人动静小,再看镜中宋青书抓耳挠腮,上窜下跳,笑得直拍桌子。要是星宇此时身在台下,必定忍不住扔几个果子上去。
耍够了宝,一拍惊堂木,又听他细细道出下文。
泼猴在下界过得是自在逍遥的日子,这天可是最见不得人自在,看上去平顺无比的安乐日子,日日吃斋念佛的良善人,你看他在世间几十年拢在一起可有过一月称心的日子,天不遂人愿,人能耐天何?何况是这么个没爹没娘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泼猴呢?天帝谴将点兵十万,誓要捉拿泼猴于万劫不复之地历练三十三周天,还要于西方日落之国受烈焰炙烤五十六周月。
天家点兵,不过须臾,下界人只看见万里无云的天际忽然飘来许多大云彩,阵列整齐,层层叠叠,哪有福分得见云头上列满了的神官天将,列位,从云头上挤掉去的都有那么几个。
打头阵的大仙官却是个三尺孩童模样,别看个头儿只够了列位的椅子腿儿高,本事可不小,看他身着赤红色肚兜,打着赤脚,双手空空,一杆兵刃也无,你待怎地?原来法宝就藏在赤色肚兜掩着的肚皮底下,那可是满满一肚子的火气啊,可不是咱们买了鸡蛋回去磕开了发现是个臭的那起子闲气,这可是上能烧邪祟,下可融生铁的真火神气,只要这位仙官儿高兴,愿意吃几分熟的米饭就吃几分熟的米饭,当然神仙是不吃饭的。
闲话少言,那猴子还不知大难临头,也跟着瞧热闹呢,“要下雨了这是?衣服收没收呢?”
说时迟那时快,一团车轮子那么大的火球从云头上隆隆之下,地下离的人也好妖也好,躲的躲,逃的逃,护了头担心撩了屁股,再回头看那火球直愣愣奔的便是猴子的面门。
猴子当然能躲开,受苦的却是离它近了些的花花草草,怎么呢?人家扎着根呢,就各位眨巴眼这功夫,猴子刚才站的地方就剩下一片焦土,寸草不生了。
看官要问了,就为了只猴子,值得费如此周章吗?值得,且看天界派兵十万,便知泼猴身上有了不得的神通,至于这神通如何来的,且听下回分解……
“天不遂人愿,人能耐天何?”星宇默念着宋青书方才的唱词。
这方宋青书好戏才收场,台子上又上来一位美人儿咿咿呀呀唱起了曲,看着眼生得很,星宇也没了兴致,随手拨动机关,合上了窗扇。
菜已经摆了一桌子,酒却迟迟未上。
“小六,你是不是忘了点儿什么?”星宇一手托着腮,一手啪嗒啪嗒敲着桌子面儿。
“主子这话说的,掌柜的都那个记性了,我哪儿敢忘事儿啊?这道莲子清酿,莲心都剥去了的,主子尝尝。”小六应对自如,得,她的行踪怕是露出去了,不是红俏便是李鬼手来吩咐过了,不许给她酒喝。
“中间是道什么菜啊?我瞧瞧。”星宇眼见没有酒喝,便看上了桌上从一端上来便没打开的大蒸屉,不知道蒸的是多大个头的馒头,连着蒸笼一道上的桌,是为着不走气儿吗?
“我瞧瞧。”说着星宇伸手去揭蒸笼盖,不揭不要紧,一阵热气腾腾的白雾还未散尽,星宇突然连人带椅子轴过去了,摔了个六脚朝天。
人头,她不是没见过,她只是没在饭桌上见过当成菜端上来的人头。
“哟喂,怪我怪我,没提前知会您一声。”小六忙不迭地来扶她,星宇抬手止住了。
“还是提前准备好的?”星宇瞪大了眼,“我是口重,也吃不下这个啊。”
“主子,您再看看,您看是谁的?”
“董…董,我大哥的?”星宇哆哆嗦嗦地回过味儿来,“打碎了早扔了呀。”
“又做了一个,您细瞧瞧,是不是真多了?”小六一脸平常不过的笑容,跟个热气腾腾的人头摆在一起,热气一熏,内里不知是包着的何种馅料顺着鼻子眼睛往下流,差三个孔能凑一七窍流血,这场面,要说是身处于阎罗殿,也没什么不可信的。
“让那个人才来见我,有赏,重重有赏。”最后几个字是咬着牙根崩出来的。
星宇已经自己扶了椅子起来,揉把揉把脸,捏出个差不多的严肃的神情来,为了壮声势,故意将一只手伸到后面板着椅子背,做出个世上万物皆如过眼云烟的混不吝的态势来。
小六很快带了人来,滚着白边的布鞋,围着围裙,拢在围裙上的手指干净而粗糙,指节分明,身量不高,脸上没什么血色,神情可说得上是木讷,只一双眼睛,时时绽着不自知精光,似是转动着不肯轻易宣之于口的机巧心思,又带着与旁人不相干的疏离,看进去时,瞧不透,教人不由自主地沉迷,令人印象深刻。
星宇沉气摆了半天谱儿,从下往上将来人打量个遍,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从踏过寒光阁的门槛起,就一瞬不瞬地瞧着她的那个人抢在她发声之前说道:“你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