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这小子来的时候,账房里登记的造册上不会写名字,姓儿倒会写,写了个甄,后面画个圈画个叉,咱们都觉得他不机灵,掌柜的非要留下,哪知是有些本事的,什么东西只要看一眼,揉团泥巴就捏得,捏只鸡,几根毛都数的清。”小六在一旁介绍这位捏了两个人头,连着吓了星宇两遍的能人的底细,“把那泥巴鸡拿刀剖开,您猜怎么着?鸡心鸡肫鸡下水都齐的,鸡嗦子都有。”
“那可是个能人啊。”星宇仍在最初的震惊里,语出惊人的那少爷从进门说了句话后,嘴可就上了闩,声儿没了光也透不出来,眼睛里的神采隐了,活脱脱木偶一个。
“是呢,后来熟了,都管他叫能匠的,也有叫圈叉的。”还是小六替他回着话,“除了动不动出神,三棍子打不回魂来,其实也是个好相与的。”小六说着话拿手在甄圈叉身后直扥他。
“让他捏个我。”星宇来了兴致,“就在这儿捏,可能行?”
甄圈叉的脸上一副初醒的恍然神色,话语也像是梦话般不受控的随嘴而出,“没有心的,捏不像。”
“人头你都捏了,捏个大活人怎么能不像?”星宇忽觉后背起了一股子凉意,面前人的眼睛真有穿肉透骨之能不成?
“你没有心。”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咱主子有时候做事是狠绝了些,那叫什么,那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再者说,死的都是蛮人,怎么惨也是他们该的。”小六也炸了,他想的是外间流传的星宇嗜血残暴的传言,甄圈叉又是个实心儿实底儿的,真要信了,可就掰不回来了。
“小六。”星宇止住他,“行了,别嚼嘴了,这位…圈圈,是吧,我也见过了,不错,去账房支点钱,拿着爱买点什么买什么吧。”
“得了,主子,咱就下去了,您再坐会儿?”小六看出星宇的低落,更加恭顺了。
“我坐会儿,你们下去吧。”
寒光阁又剩了她一人,不知怎的,这样的安静令她觉得像暗处活得时间长了的人,突然暴露在日光下时那样无处遁形的不安感。
甄圈叉的眼睛形状跟红俏的很像,只是一个嵌的是烟笼雾罩的黑曜石,另一个镶的玉石取自天上月,这样的两双眼睛,如果同时落泪,第一滴会先落在地上,落进三千尺黄沙地里,“呲啦”一声消失无踪。然后才会在脸上流淌,这样的眼睛长在倔强的人身上。
墙上雕花木扇左开右合,宋青书那张越发丰润的脸出现在铜镜里。
书接上文,猴子躲开仙官一击后,回身看向身后焦土,大惊大怒,掐决念咒,攀上了云头,且看猴头与天上众仙官对阵,不知何时,猴头手中已握住了一柄红黄两色水火棍,说起这棍子,可不是凡物,此物乃至南之镜,风调雨顺国的镇国之宝,撑起南国将倾之空的擎天柱石,你问是被什么东西压低了天。
雨水啊,这一年到头的雨水上天可都是数着数下的,满天下的雨水可都在这儿汪着呢,此处是什么所在,是天外海是海外天,三万人众的国土正是靠了此物才保了连年的风顺雨足,国运昌盛,要不是被这擎天柱撑着,南国之众早就成虾米鱼虫了,却被这泼猴以下九流的手段哄了去,如今成了他的趁手兵刃,你猜他怎么说“老国主家的地基可有些不稳当啊,待俺帮你夯夯实。”话音未落,一个跟斗就跃上了天之角,老国主也想喊啊,怎么不想喊,都打到自家墙头上了,怎耐那泼猴翻上云头抽空捏了个定身决扔将下来,正打在这老国主身上,登时成了木头雕刻的鸡,便再也动弹不得喽。
看那猴头,立在云头站定,见它左思右想一番,忽得意之色浮在脸上,怎的?这宝贝师父可是教了收付之法的,他的师父可是鼎鼎大名的云隐道人,您没听说过?那是啊,人跟云里隐着呢,轻易哪儿见得着,这三百年开灵通运的猴头可是入了道长法眼了,每逢月圆之夜,云隐道人便会显出身形来,入得猴子梦中教习仙法,学的可是正儿八百的仙门宗法,便是日后猴头堕入旁门,一身的神通本事也不会教人轻易小瞧了去。只一点,这教习过程本就七遮八掩的,道人一再的耳提面命,告诫徒儿不得透露半分,原是在泼猴成形时,云隐道人于山门内清修,忽觉不好,这得道高人特别是修为极高的仙人其一息一脉是于天地息息相关的,若是八荒六合之内有何异动,便是会于仙体之上有所表现的,按说六道平静已久,各自相安无事,云隐道人许久不曾有过这等样的感觉,掐指一算,原是自己与那泼猴有一段早被写定的师徒缘分,日后猴头如何上天入地,闯下泼天大祸,其倚仗的本领竟是由自己传授得来,却也知世间万事,有一定之数,虽不甘心自己成了始作俑者,也是尽心尽力,倾囊相授,在最后一个月圆之夜,云隐道长心知时机已到,在那猴子眼前羽化而去,从此再无云隐道长,猴头也只知自己的师父是个慈眉善目的青衫道人,山门何处,道名何号,一概不知。
再说猴头于南国上空掐决念咒收了那擎天神柱,漫天的雨水泄洪似的往下浇,在将将填满东南角的一处深逾千尺的大坑时,却停了,除却南国之境没入水底,方圆百里,无一殃及,原是这南国国主作孽,私自以神柱撑天改变雨水定量,以邻国之水灌溉自国之土,损人利己,使得邻国数万人干渴至死,邻国之境干旱日久竟陷入地底,猴头这般随心胡闹,却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至于南境国主如何上天告状,如何颠倒是非,让天界记了猴头第一笔帐,就不多赘述了,再来说猴头与那孝儿模样的仙官大战三百回合,始终难分胜负,仙官腹中火乃万年海底火山中孕育而来,泼猴手中棍也承了几千年天上雨,同根同源,都是水中生来,谁也不服气谁,谁也拿不下谁。
“预知后事……”
星宇抢在他拍案之前合上了铜镜,听到此处,她想起来这个故事儿时她听师父说起过,细节处有些出入,才一时没有记起来。
后来猴子被众天官联手擒获,压在了断掌山下,百年后受一青衫道人蛊惑,又上三十三重天,受天雷之劫,受烈焰灼目之苦,被压在另一座不断掌的山下,五百年后,遇上一位要它守护的软脚虾和尚,它看着和尚腰间系着的青色丝绦,又出山,又持棍,又义无反顾。
向西,向西。
猴子向西取真经,得正道,成真神。
星宇在西方遇见一个爱红衣的女子,在秦楼馆的众多的红色中,既不暗淡也不显眼。
“姑娘皮肉娇嫩,赤足在这沙子地里跟了我一路了,回去吧。”
“我要跟着你。”是要,不是想。
“若是为了报恩,秦楼馆里每个姑娘欠我的人情都比你要多。”
“我不要他人代我受过,你没了心,日后我便是你的心。”
“楼里唬人的玩儿意罢了,你真当一丸丹药便能化了人心去,不过是让新来的姑娘更甘心地沉溺下去的借口而已。”星宇偏着头,仿佛在回味,“甜丝丝的,不苦,不瞒姑娘,这丸药是我手下的医者所配,实在没有秦妈妈宣扬的那种功效。”
“我要跟着你。”一滴泪没兜住,往后是更多的泪。
星宇坐上马上,思量了片刻道:“你叫红俏可好?”
“好。”从现在起叫红俏的姑娘握住向她伸来的那双手,跃上马背,红裙飞扬,黄沙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