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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什么叫又,怎么着就去送死了?”

    李鬼手瞪着星宇,星宇没张嘴,跟他俩对着瞪眼,不是她说话,白羽迎了他二人进门后就待在里屋没出来,搭茬的是院外的。

    李鬼手转为瞪向门口,班长生推门进来了。“合着就该我陪你送死去是吗?”

    星宇照例先说场面话,“班兄真守时,容星宇为你引荐,鬼手神医李东隅。”星宇转向李鬼手,又道,“丧门星,这是流沙帮帮主班长生。”

    “班…班长生?班少主?”李鬼手打起了磕巴。

    星宇拍拍手,很开心的样子,“嗯,你这结巴来的好,京兆尹衙门里有个说话不老利索的,先结巴着也好,免得去了不习惯。”

    “衙…衙门?”李鬼手跟在梦里似的,人蒙在云山雾罩里,半天没明白过来。

    “衙门里不能无人,你不得帮我顶两天,让白羽姐姐给你画画脸,保准别人看不出来。”星宇扭头冲里屋喊了一声,“姐姐,可都备齐了?”

    “好嘞。”听里面应了一声。

    “画…画脸?”李鬼手还在梦游。

    “是啊,你打扮成我,帮我在衙门里当两天差,最多三天就得了。”星宇边说边从里屋出来的白羽手中接过一个包袱,“我走了,你好好干,老爷我连升三级的重任托付给你了。”

    话没说完,拉了班长生撒丫子就跑。

    班长生口里还喊着,“先把话说清楚,送死的活儿流沙帮不接。”

    “京兆尹是四品,四品再加三品就是七品,一个县令有什么?”李鬼手口中念念有词,掰着指头越算越糊涂,听得班长生喊了一嗓子才晃过神来。

    “是啊,说清楚了再走。”李鬼手后知后觉地反应出这么句话来,再抬头只看见两扇木门兀自的开合,哪里还看得见两人的影子。

    这边厢李鬼手如何被扮作星宇模样,如何在京兆尹的大堂上做了几天假老爷,如何断了几起冤假错案,暂且丢开不提。

    班长生与星宇二人一路跟着河流走势奔驰,每隔一段,星宇便勒住马,涉入河水中查探一番,遇上深水处,也要整个人潜了进去,她极熟水性,一口气能憋许久,总是在班长生等到无法忍受时才探出头来,天气热,一身衣服湿了干,干了湿,上面的脏泥倒是全洗下去了,就是最后不知沤出了了什么味儿。

    上马赶路时,星宇显得很焦急,皱着眉头抿着嘴,恨不得把自己两条腿安在马身上指望着能跑得更快些,她像是压了股邪气,班长生难得的不与她斗嘴,虽时时停下来耽搁,到得落水镇镇口时,天还没完全黑下来。

    路口处不远就有户挂着笊篱的人家,是供往来行路人歇脚的地方,两人在门口栓了马,进屋要了茶饭,还有间空房,便打算在此处就和一晚。

    落水镇小地方,比不得京城的大气派,说是客房,连张正经床也没有,挨着墙根一横一竖两溜儿通铺,班长生跟星宇各自挑了一溜,出门在外的也没那么多的讲究,这就算是凑合一宿了。

    星宇累极了,也没有换换爽利衣裳的打算,脱了鞋,上了铺,转身冲着墙,昏沉沉合上眼皮,这就要睡下了。

    “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的?”班长生却没有困意,倚着墙摊脚坐着,看着留给他一个蜷缩着背影的星宇,说她机警吧,从没见过睡觉这么实诚的,说她大意吧,在你觉得终于靠近了一点的时候,惊觉前方还有十万山等着去翻,十万海等着去趟。

    “天底下最易得到的幸事便是每晚能睡个好觉,班兄不要扰人清梦可好?”星宇往里边缩得更近了点儿,额头几乎抵在了土墙上,“人都是白天说话的,晚上响的除了阴谋诡计就只有妖鬼狐猴,班兄别闹了,离成精还有五百年。”

    困极的声音有些含糊,班长生也不再扰她,下地去拿了她一进屋就随手扔在地上的包袱,“有不能看的东西吗?”

    “看了也长不了针眼,别出声了,爱怎么着便怎么着吧。”

    班长生抖开包袱,没什么稀奇的,里面裹着一件夜行衣,走江湖免不了行夜路,备着些也没什么,看了看就帮她收好了。角落里窝着的星宇传出阵阵平稳的呼吸声,已是睡过去了,搂着一怀抱搜不拉及的半湿衣裳还能睡这么香,也就她不讲究。

    星宇梦见自己在水里,四面的水托着她,使不上力气似乎也不用有力气,水在流动,她便也跟着晃动,好像她生来就是一滴雨,一颗露珠,掉进无边的江河中,随遇而安地随波逐流,她的心浸在水里,她全身都在泡在水中,只那一处能感觉出冰凉,也许是她的心在做梦,黑暗中掐头去尾,没有来处没有归处的一条无主河流,好像也没有底儿,很快她便开始下坠,鱼似的吐出一串串泡泡,沉溺,隔着水幕传不出呼救。水里只有水,挥开的,抓住的,除了水便是水,后来下坠停止时,她变为了一条鱼,跟她手臂一边儿大的鱼,只会瞪大了双眼游去游来,吐着泡泡。

    “红俏,别生火,是我啊是我啊,不要油,不要麻也不要辣。”星宇翻身顺着通铺滚到了地上,顶着一脑门灰,迷瞪瞪看着对面听着动静连滚带爬从铺上下来扶她的班长生。

    “什么?”班长生也没睡醒,揉着眼皮打着呵欠看她,“什么?红烧了个什么?”

    “没,没事,做个梦,差点成了盘儿菜。”

    横穿落水镇,向西奔流百十里,汇入京城郊外的那一条河,便是叫做洛水。

    他二人在客店用了点儿简单饭菜,出发往洛水河源头而去。

    洛水发源自及威山,山高万尺,林深草密,稀奇之处在于此山南边的山壁,自山脚至山顶寸草不生,及威山北去数百尺,另有一无名山,二山南北相对,相对处皆是一毛不生。

    “听说这原是古河道,上古大神引天上水灌溉北方焦土之地,水流至此,遇山相阻,大神便取开山斧,凿开山壁,泄之千里,一解干旱灾情,北方万物生灵得以安养生息,繁衍不止。”星宇站在及威山山脚处,山势巍峨不可尽视。“后来这斧子还被个孝子借去劈山救他母亲了,也是一段佳话。”

    “哪儿听的?你从小家里住的说书先生吗?山有多高,人有多大,说劈就劈了,莫非跟我和我二大爷似的,什么事儿都能有商有量不成?”班长生不能不纳闷,文世昌是当世响当当的大儒,其人他也见过,满腹经纶,胸有沟壑,千挑万选了个徒儿,不说能科举的中,金榜题名,也不该是个好闲文野史的碎嘴子。

    “从前的人们个儿都大,屋子里住不下,山洞里容不下,就睡在野地里,露水露着,太阳晒着,活一千岁。”

    “那么久,真成妖精了。”班长生仰头看着山势,找寻上山之路,“我有一事未明,还望赐教。”

    “班兄客气。”

    “文老先生一世大儒,不语怪力乱神,你怎的满嘴话本子戏折子,妖魔鬼怪飞了满天,倒是热闹?”

    “这事儿啊,说起来话就长了。”星宇幽幽叹口气,举步却往山上走,把班长生晾在后头。

    “你还说不是说书先生教的?”班长生在后面叫嚷,气着了的样子,片刻也跟了上去。

    长话截短了说也不是说不得,星宇受教于文世昌时不过四五岁的年纪,人事不知鬼事不晓的年岁能懂什么?天生性子又急,要她坐着,不到半天,就屁头生疮,脚底长包。

    文老先生是有心气的人啊,实在被逼得的无法,竟只好说起了书,编着故事讲道理,寓教于乐,胡闹了几年,很有些成效。进京赶考自然差着火候,忠孝礼义信的君子品行,算是从小星宇的天灵盖灌到了脚底板。

    故事里的命数天定,恩怨情仇总有了结,善恶分明,好人受苦,恶人享福,最后一折子里总有交代,前世因,今生果,命里无时莫强求,妖鬼神狐,不是寻仇便是报恩,才子佳人兜兜转转,从喜结连理到白头偕老,隔着几十年的磨难,磨难会有头,人活不了一千岁。狐妖精怪守着三灾六劫,天雷地火塑了一遍又一遍,才修得人语人声,人模人样,知晓人间极乐,遍尝世间疾苦,守轮回,待归人,妖情人情纠缠千百回,打不分明,辨不出胜负。

    七八岁时的星宇每每听完文老先生说书,总要想人活百年为何事这等的人生大事,吃饭睡觉,练武写字,长个子做大事,做大事先从小处为之,比如掏鸟蛋打兔子就不是,维护好看表姐,处处跟表哥表弟作对就不是,比如跟浔水河里潜着的大龟学憋气学踏浪潜水能算,今日没有往先生身上抹墨汁就是。

    还有呢?……

    再长长个儿或许就知道了。明年还是后年,反正总有那么一年,总有那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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