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从云端跌落的谪仙们,神通长寿是前世身,可忆不可追,柴米油盐是现世报,可悔无法逆。有人烧香念经,有人堕入魔道。剩下的,狗苟蝇营存于世间的普通人,小心翼翼维持着人间烟火,还在云头的。始终初心未改的,或是没赶上趟的,俯视下界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日一轮回的好戏,咱们这些俗人也摸不清神仙老爷的心思,别跟着掺和,安心度日便是了,日子好了,念一声神佛保佑,倒霉催的,骂一句前世不修福因,也别怨天尤人,凑合往下活着。。。。。。”
女鬼姜小意京兆尹府前喊冤一案,使得星宇溜溜忙了半月。到今日总算是告一段落,她偷闲来迎春楼听了回书。
各类人证物证,口供状书,昨日已交由刑部接收,星宇毕竟根基浅,最亲力亲为,得罪人的事儿已帮着梁大人办差不多了,剩下的太极只能交由他去打。
对于星宇来讲,最好的结果便是,此一案过后,严任重少不得要收敛风头,那个闭门不问事的虚名便只好假戏真做了。
阿胭来的比星宇想象中要快。
日下西山,星宇背着手哼着小曲回到衙门口,就见她立在那边,候了挺久的样子。
“民女参见青天大老爷。”远远见了星宇,阿胭倒头便拜,身边挨着墙根儿处一个庞然的黑影也跟着跪下去,待星宇走近了,才看出来是那日在山中见过的梁大志。
他手里护着一个黑漆漆的瓦罐,怯生生缩着,比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
星宇直勾勾瞧了一眼,心里便被填满了黄沙。
西北战死的将士,有地位卑下者骸骨无法还乡,便依了当地风俗,火化后取一抔灰,存入罐中,若遇上顺路的行者商队,将这一罐灰带回去,算作是归乡了。
军中人人腰佩美酒马上催,不只为酒味儿好,还看中酒器不易碎的寓意,若不幸战死,收尸的战友见了此物,便知其心意,会了其心愿。
姜小意的尸骸虽由梁大志精心保存于山中凤仙楼的一处洞窟内,终是逃不过腐败的宿命,情形过于惨烈,不可将星宇假扮女鬼时“怨仇未消,骨肉不化”的说辞圆过。
星宇便让甄圈叉对着那副尸骨三日三夜,最后造出来的成品便是姜小意临死前的模样,肌肤完好,肌肤之上与肌肤之下的伤,也道道完好,致死的不致死的,一目了然。
真正的那具尸骨由甘远寺法师做过法事,火化超度,
“姑娘客气了。”星宇将人扶起,“为民伸冤是本官职责所在。”
另一个梁大志却扶不起来,捣蒜似的不住给星宇磕头,如那日的情形一样。星宇见他执着,无奈收回手,木着身子受了他几十拜,心中百味杂陈。
凤仙楼查封,楼中受困女子遣送原籍,骨肉团聚,皆大欢喜,两朝元老经此一事,元气大伤,满朝文武,喜大于悲。
姜小意的仇却没能报的痛快,不过是梁大志一人的意难平。
“咱们这样的人,怎么死都是应该的。”阿胭自嘲道,“小意已经不在了,现在这样已是原先想不到的好结果,还指望冤有头债有主地一笔笔算清楚吗,你便是撞死在这里,又有何用?”
传说苦修之人若能承受九九八十一道难关,便可修成正果,位列仙班,寻回遗落的翅膀,长出龙鳞来,白日里飞升,享无边安乐。
到星宇迈过院门,在黑暗中摸索往床上爬,一个不慎,扑了个空,滚到地上。
阿胭还在外面与梁大志厮打,也扑了个空,一头撞到墙上,磕破了额角。
院儿里四只猫此起彼伏地叫,极有耐心地扰着人的清梦。
星宇当晚在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出去一看,地上真有个新砸出的土坑。
原来不是梦,迎春楼的两碗米酒酿不会使她醉的眼花。
她不记得自己答应了没有。
洗漱了一番,没多会儿,怀王府派人送来请帖,寻的是赏花的由头,却没有容人推辞的余地,怀王府的下人备了马车已经候在后门口。
星宇深觉自己是个享不了福的下贱命数,不在马背上颠腾着,就是拿两条腿跟土地爷硬碰硬。看着这辆规格极高的马车,心里忽然起了点不好的预感,但凡有她坐马车的时候,去的总不会是有好事儿的地方,不过还是送了信给李鬼手让他来顶班,又去寻了衣服来换。
脚刚踏上上马凳,前头传来击鼓鸣冤之声,鼓声沉重而缓慢,一锤一锤的像往人心口上砸。
星宇转身快步往明威堂上走,边走边道:“回去告诉怀王爷,下官忙完了公务自会过府拜访,不必特意来接了。”
也没听清身后应了声什么,转过几扇门,青天老爷董星宇已端坐在“水清”牌匾之下。
“堂下何人,为何缘故击打鸣冤鼓?”底下跪着一名朴素妇人及一干瘦男子,星宇看清二人面目,便松了一口气,她是真怕阿胭与梁大志二人受了她的启发,也上这儿喊冤来,那二位可是指着这一行吃饭的,做起戏来,比她那没死透的姜小意可顺手的多。
自打董老爷走马上任,明威堂上才多了这幅牌匾,上回与鬼伸冤一案,大明此志,加上战场上挣下来那点儿赫赫余威,京城的百姓算是知道现任京兆尹大人至少是不怕事儿的,连鬼都敢审,连太师爷的生意都敢端了,还有别的顾忌不成?
“启禀大老爷,此二人为叔嫂关系,妇人陈氏乃是更夫陈二的孀妻,男子陈三是更夫的弟弟,状告嫂嫂蓄意谋杀其兄,并有一干街坊与其作证,此时正在外间侯着。”在星宇先前耽搁的那会儿功夫里,张师爷已将陈三带来的状书看过一遍,将案件大致情况告知星宇。
“仵作过去看过了吗?”星宇一面飞速扫视状书上的内容,一边问道。
“回老爷,吴捕头带人去了。”
星宇点点头,先没作声。衙役们算是差不多摸清了她的性情,知道是个平日里好逗猫赶狗,正事儿上毫不拖泥带水的利落主儿,见她不言语,便知是要听过仵作验尸的结果再做打算,不愿听空口白舌的一面之词。
略略思考了片刻,星宇唤过底下一人,耳语了几句,那人猫着腰应了,脸色沉沉接了差事去了。
陈三今年三十了,一钱重的字认不够二两,状书是托街坊写的,此刻跪在砖石地上,迟迟不见头顶上的老爷发话,不由便把他活了三十年所有心思,不论歪的正的,全转了一遍。
此案不难断,到仵作回来禀明情况后,案情的前因后果便一目了然了。
陈三生性懒惰,活到这么大,二十岁前吃父母老本,二十岁后死了父母双亲,便跟着哥嫂过活,不学无术就罢了,等闲卖苦力的差事偏还看不上眼,就得在赌场里今儿认个大爷明儿接个亲娘的日子过得舒坦。
他哥哥陈二是个脑子活络的,打更之余兼做旁的杂活儿,媳妇绪娘又勤快又能干,日常接些缝缝洗洗的活儿也可贴补家用,本来日子已经过得很不错了,陈二却添了个嗜酒的毛病,原先就爱,没钱只好忍着,手头宽裕了,三不五常地总要敞开了喝一回,便在一个雨夜,醉眼迷蒙加上道路湿滑,也不知是摔的还是醉的,后半夜陈二去寻,只寻回了尸首。
哥哥死了,嫂嫂就算不改嫁,也没有余粮与他胡作,于是听从赌场里某个混账的馊主意,让他将哥哥之死赖到嫂嫂头上去,嫂嫂一下大牢,甭管切了剐了,哥哥留下了那点儿家财顺理成章就到了他的手里。陈三也是蒙了心,往日情分全然抛之脑后,连夜请街坊写了状书,今日便将嫂嫂押在了这大堂上。
“陈二,你说你哥哥是被害死的,我家仵作说是醉酒摔伤,失血过多死的,你说说老爷信你还是信仵作呢?”星宇一拍惊堂木,人却向后一摊,靠在椅子背上。
“大人,大人有所不知啊。”陈三忙道,“小的有人证。”
“好,传人证。”
卖菜的王大妈,卖花儿的李小娘,担担的宋大爷,杀鱼的钱三娘,算账的孙账房……
“上回听见陈二要打死她呢,成日里从没个笑脸,哪家的男人能喜欢。”卖菜的王大妈,四五十岁的年纪,一身福相的横肉,上堂来得了说话的准允,又见大老爷端坐堂上,百无聊赖咬着手,隐隐还有些孩气,便再没了怕式,“人心都是都是肉长的,天天听着这等刺心的话一时想岔了也是有的。”
“陈二哥原来不是爱酒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绪娘姐姐买鱼买肉舍不得,却时常打酒回去与他喝,真是奇怪呢。”李小娘低眉垂目,用的是不同于王大妈直来直去的软刀子。“二哥曾在奴家面前抱怨,说家里的总伺候不好,只知埋头苦干活儿,却又没见银钱,不知是不是有了别的心思。”
宋大爷:“阿巴阿巴阿巴。”是个哑巴
几人中读书最多的孙账房一直没作声,袖手歪跪在角落里,陈三的状书正是出自他手。
星宇扫眼过去,男男女女,高矮胖瘦,都是街坊。为着些微薄银钱挖心掏肝地要置身旁这位面目和善的寡言妇人于死地,旁观者冷眼瞧着,都觉得寒凉可笑,不知她身在漩涡中央,心内又是何种感受。
到看到另一边的绪娘时,气场完全不同,低眉垂目,荆钗布裙爽爽利利的一身,比之近在咫尺的几路牛鬼蛇神,竟可说的上是气度清贵,一尘不染。
星宇不免觉得奇怪,以一介寻常妇人的身份来看,绪娘的反应是否过于平静了些?
“大胆刁民,在你等眼中我这京兆尹衙门是个何等样的所在,要是凭着几张尖牙利齿的嘴就能平白地泼人一身污水,老爷我这官不做也罢。”星宇怒目圆睁,骤然发威,“来呀,将这目无王法之徒压下去,痛打五十大板,其余一众从犯同罪。”
“冤枉啊大人,冤枉啊大人。”底下跪着的几人可就炸开了锅了,忙不迭哭天喊地,心里都纳闷,早听说的新上任的京兆尹大人是个好说话的,怎的也是个惯拿板子说话的?
“还敢喊冤,你这狗胆包天的无良人,左右,将东西拿下去给他们看看,让他们挨顿明白打。”星宇令下,便有衙役上前取过一叠纸捧下去。
“看来是原先的钱大人过于爱民如子了些,竟养出你们这等刁民来。”星宇厉声道,“好个玲珑心窍的孙账房,正职给人算黑帐,背地里给人写黑状书,你可真是乌鸦掉进了黑染缸,坏出奇了,师爷,将那一沓子保证书于他瞧瞧,看看自己写下的字,可对的起教他识字的圣贤书。”
白纸黑字,也是横折勾画,也是墨香扑鼻,造就的却是丧尽天良的勾当。正是吴思芒受了星宇吩咐搜查各个来作证的人证家中时,于孙账房家中搜出的,他也是大字识不满一箩筐的主儿,直觉不是寻常欠条账目,等仵作验尸完毕,一并带回衙门送于星宇查看。
一看不要紧,却见平日里少见黑脸的老爷,这一下可就翻了脸。
“师爷,念来。”星宇厉声断喝,杀气凛然,一屋子人齐齐打个哆嗦。
张师爷到底年纪大些,稳得住,清清嗓子,这便高声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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