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章
醒来,醒来。又是这样的,疲惫至极又无比亢奋的感觉。
星宇睁开眼睛,不出所料,床边立着一万年雷打不动的牌位李鬼手,而她自己身上布满了银针,为了不让她乱动,身上多处缚着布条。幸好不是铁链子。
星宇不通医术,却也做了多年病人,据她的经验来看,许多处穴位似乎并不是为着治她的病。
“给我拔了。”碍着脸上的救命银针,星宇尽力不牵动过多的皮肉,从鼻子里哼哼。
“听不懂。”李鬼手木着脸说道。
“给我解开。”星宇又哼道。
“听不懂啊听不懂。”李鬼手说着又施针,数针下去,星宇已觉得身上松快许多,便老实躺着,不再乱哼哼,自做她的仰面儿刺猬去了。
李鬼手却还不肯就此放过星宇,扶了她坐起来,一手拉着她的胳膊稳住她,一手执了银针悬在她后门心处。
“丧门星,你做什么?”
“逼供啊,不得上点儿刑才像那么回事?”李鬼手随意地说道,“也就只有这样,问你什么才肯老实交待。”
星宇直冒冷汗,想起来当初为了知晓红俏的好恶,李鬼手也曾经用过这样的手法。
星宇咽咽口水道:“你…你别乱来啊。”
银针刺破衣服,针尖在皮肤上滑动,又轻又慢,又麻又不得劲,要是头顶上有个口子,星宇一定“嗖”的一下钻出去,不要这身臭皮囊。
“我说,我说。”星宇妥协道,“三岁那年,是我闹脾气不跟表哥走一起的,因为他抢了表姐绣给我的荷包,狼窝是我自己掉的,我看着他在洞口处张望,没做声。”
“不是这个。”李鬼手嫌弃道。
“那佘老太的银镯子,她离乡远走的竹马送给她的,是我拿着玩滚进村里的水塘的,她日日夜夜寻的便是那个。”星宇说道。
“我不认识什么佘老太,不是这个。”李鬼手还是冷淡的样子。
星宇低低“哦”了一声,还是牵扯得脸上的银针刺痛,倒抽着冷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鬼手终是看不下去,撤回了悬在她后背的手,又将她脸上的银针尽数除去。
“我脸上的疤久久不好,不是你医术不精,也不全是我饮酒无节制,我不愿它好,好了我便记不得原先受下的伤是多疼,你知道我的,忘了就是彻彻底底的忘。”星宇不敢看他,李鬼手为她眼下这道疤费了不少的心思,受了不小的挫败。
“我说呢,那样好的消痕药竟都不管用,倒也是,人要是自己不想好吃了金丹也成不了神仙。”李鬼手抬起她的脸细细研究着,片刻又换回一张冷面,说道:“还不是这个,你想好了,是针扎得舒服,还是你说书舒服。”
星宇低着头,装作没听见。
“好,你不说,我来说。”李鬼手道,“江南百草堂,历代家主结亲只能是同为医者之家的女儿,贫贱富贵,样貌品性都在其次,你可知是为何?”
“既是同为医家,成长经历便都大致相同,医者仁心大多是错不了的,品性这一项自是不用发愁,再来各家医术各有所长,结为亲家,日后交流切磋便也方便,不需要偷师了,难怪你李家百年来历久不衰,原是这个道理。”星宇说道,又问他:“是不是这样?”
“不错。”李鬼手应道,眼里却暗淡了下去,“还有一项,便是试药。”
“莫非你李家的试药人全是从自家人里挑的?”星宇大惊道,“那现在的试药人是谁?”
李鬼手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是…是我母亲。”
“为何?”星宇忍不住问道。
“跟你一样,点儿背呗。”李鬼手强笑道,其实他心里清楚,像研制新药方这等事,一点儿行差踏错便是草菅人命,试药之人不仅要自身精通医理,最要紧的还得是体质合适,要有强于常人百倍的敏感,才能感知到药物增减间最细微的差别之处,方可求得最后的最有利的结果。李鬼手的母亲的确是最合适的,也的确是运气最不好的。
“我五岁起,母亲便口不能言,到了我八岁时她便苍老憔悴,受不得日晒,经不得风吹,再后来,她只能躺在床上,靠米汤为食,到我从江南出走,已经记不得她上一回能起身好好同人说话的模样了。”
“令堂可还在世?”星宇小心地问道。
“不知道,在世又能怎么样?”李鬼手自嘲道,“常年的药汤伤身损神,再是补不回了。”
“你别提前哭丧着脸,你看看我,原先是个什么样子,不也是喝水似的喝药,最初你也不知道化心丹的解法,不也是一步步试出来的?”星宇咧着嘴宽他的心,“再看我现在,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又扛揍又能揍人,你说是不是?”
李鬼手还是紧皱着眉,不过嘴角显出了一丝笑意,他说道:“别贫了,一个故事换一个故事,是你定的规矩,我说完了,该你说了。”
星宇点点头,“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我哪儿还有新鲜事儿是你不知道的?前两天倒是有一件,事关闺房之乐,好听不好说的,可教我怎么开口?”
李鬼手见她仍是嘴硬,便执起了银针,冷笑道:“早知道你是个最没道义的,就不该费这么多的口舌,你放心,这回你说的话我拿纸笔一一写下来,等你清醒后自己好好看看,看你还能怎么赖。”
“你…你…你忘记了李家医训怎么说的了,对待布要和颜悦色,不可恶言恶语,你可是连祖宗的话都记不得了?”星宇一泄劲儿,平躺下去,护左背命门,这下便如那糊了锅的烙饼,任李鬼手拿了铁锹来撬她不动了。
“老子现在可不姓李,老子跟了你姓了四年董,不是一个太医院首的位子便能打发的了的。”李鬼手干脆拿脚抵着床板借力,死命板着她的肩膀,“你也不用急成这样,真问出什么来了,我也在前头给你打幡儿送行。”
“你记不记得上回我醒过来怎么收拾你的?”星宇放着狠话,虽然没什么气势就是了。
“记得,我哪儿敢忘记啊,这不是来找你算账来了吗?”李鬼手咬牙切齿着,沙漠里整整一夜的荒野求生,蝎子作伴,狼唱小曲儿,真是终生难忘!想起来了手上更有力气,当真把星宇这张饼翻起一角来,“董小爷先练练嘴皮子,一会儿可得往利索了说,说不好了,别怪没有赏钱。”
“哦?真有这样灵验的法子,还是等我先来问问的好。”他二人正撕闹不休,班长生端着药踹门进来,笑着说道。
“大舅子。”李鬼手张口就来,脸上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灿烂如花。
“什么,你叫他什么?”星宇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惊吓,李鬼手便趁机钻了空子,一根银针正好扎上了麻筋,星宇浑身过电般的酸爽,不大会儿功夫,眼睛竟渐渐浑浊起来。
李鬼手接过班长生手里的药碗,端到星宇嘴边,不消人开口,星宇果真听话地接过去喝了个一干二净。
“真的有用?”班长生过去星宇身后坐着,抵着她的背好让她不歪到一边去。
“有用着呢,严太师不就是为这个死的吗?”李鬼手执起星宇的袖子角,替她擦擦嘴,“大舅子实在好奇,大可以试试。”
班长生便靠在星宇耳边说道:“你是何人?”
“南山村董晚晚。”
“你要去哪儿?”
“要回南山村。”
“回去做什么?”
“种地,种西瓜。”
“嗯。”班长生点点头,“平常是不会这样的好好说话。”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贴上星宇的脸说道:“董晚晚,亲我一下。”
“咳咳,帮主先忙,在下告辞。”李鬼手忙端着碗出去了,依旧是很有眼色地带上了门。
一直到黄昏时分,班长生才从屋子里出来,红俏在廊下晾着衣服,李鬼手一千年不变地守着药炉子。
班长生一出院子门,李鬼手跟红俏立马放下手中活计,冲进里屋,一进门就见星宇靠着床头半躺着,已然是恢复了清明,仍是不爱动弹,听得他二人的动静也只抬了抬眼皮。
红俏只立了半刻,见她无事,便转身出去,准备做饭的事儿了。
李鬼手走近她,拉了张凳子在旁边坐下,等她自己开口。
“丧门星,”星宇道,“多谢了。”
李鬼手不置可否地笑笑,“谢你自己吧,就算方才我真扎了你的命门,靠你多年来苦修的意志之力,也是能够抵挡住的。”
“你们都在外面我怕什么?”星宇笑了,笑容里有种虚弱之感。
“你怕他,这是为何?”李鬼手问道。
“他一直问我,能不能活下去,我回一句便亲我一下。”星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举起来,“亲在这上面。”
李鬼手也是世家公子出身,这等好说不好听的”粗鄙“之语着实是习惯不了,却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你回什么了?”
星宇朝后退了退,挑着眉问道:“怎么着,你也想亲我?”
“我呸。”李鬼手啐道,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丧门星。”星宇叫他。
“怎么?”李鬼手停住,没有转身,背对着她,腰杆挺直,显得有些落寞。
“你要实在不放心,写封信回去吧,我让盟里的飞毛腿给你送信。”星宇问地诚恳。
“回哪儿啊?”李鬼手装着傻。
“江南。”星宇陪他装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