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 血战玉璧 五
韦孝宽霍然变色,左右看看,快步上前把门栓插上,回身坐下柳敏身边,压低嗓音,说道:“兄台,此等僭越之言万不可叫外人听得,若是隔墙有耳,你我恐性命难保!”
柳敏看他一副谈虎色变之相,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声音比先前更脆,更亮,近乎肆无忌惮地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有功自然要赏,丞相并非嫉贤妒能之人,兄台太杞人忧天了。”
韦孝宽直直盯着柳敏的眼睛,像幽潭般深邃,如清泉般澄彻,折射着睿智的光芒,这是一位天生的智者,饱读诗书与从政多年所积累的沉稳,干练,令他一言一行都散发出独特的气质。
柳敏嘴角咧出一丝笑意,十分平静的笑容,仿佛洞穿了他的内心。
韦孝宽缓缓垂首,淡然出声道:“白泽(柳敏字)何以如此确信在下会有飞黄腾达之日?”
没错,他心动了,柱国之位仪同三司,既有名又副实,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韦孝宽虽贵为一州刺史,但实际地位相当尴尬,上受十二大将军,八柱国节制,下不如侍郎,舍人等内臣近侍,处于不高不低,不远不近的职位,能不能升迁,全看大将军命长不长,自个祖坟旺不旺。
说真的,韦孝宽自己都觉得这辈子要老死在刺史之位上了,毕竟他已年近四旬,比许多大将军还年长哩...
柳敏微笑,身前此人的一举一动都落入眼中,他已知晓,韦孝宽心动了,心动是好事,有百尺竿头的心,才能成大事。
说道:“我朝柱国名为八人,实为六人,韦兄可否认同?”
韦孝宽摸过茶盏,淡淡说道:“世人皆知,在下当然认同。”
八柱国中,宇文泰地位超然,元欣有名无实,严格来说,应该称呼为六柱国才对。
柳敏笑道:“既为六柱国,那为何又要取名八柱国,多此一举呢?”
“这个...”
说的对呀,为何多此一举呢...韦孝宽愣怔,不明所以。
柳敏不紧不慢地说道:“众所周知,柱国掌府兵,这府兵制名为出自丞相之手,实际上暗合《周礼》,韦兄不妨猜猜,是谁为丞相出的主意?”
韦孝宽瞟了他一眼,不假思索道:“当然是苏绰苏大贤了,哦,或许应该说是苏氏兄弟之手。”
柳敏颔首笑道:“不错,的确是出自苏先生之手,所以韦兄就应该知晓,苏先生从不会无的放矢,每行每策都有他的用意。”
韦孝宽迷糊了,“什么用意?”
柳敏为他斟上热茶,再卖关子,说道:“说句不恭的话,苏先生的武略远逊于文韬,但在内政,尤其是知人察人用人上,放下天下,无人可及。兄台再猜猜,调王将军坐镇荆州,用你镇守玉璧,又是出自何人之手?”
韦孝宽稍作思忖,惊声道:“莫非这也是苏先生的手笔?可是当时他不是...”
在他接到调令前,苏绰不是已经快病逝了么,难道垂死之人还有这么富足的精力?
柳敏点点头,这才徐徐解释道:“府兵一制,是结合朝廷现状所制,其意,一者为的是军农合一,迅速扩展军力,以拒强敌;其二,是为了让鲜卑与汉民尽早融合,彼此间不分你我,共同为朝廷效力,久而久之。也就是一家人了。但相应的,用谁作府主,也就是柱国,这就比较考验人主了。”
顿了顿,继续道:“六位柱国,其实均为降臣或望族,并非一手提拔而来,给他们升迁,也不过是官上加官罢了,尤其还有独孤信这种降之又降的人,迫于形势,丞相必须,且一定要摒弃前嫌,团结众人。”
韦孝宽眼睛一亮,似乎揣摩到了什么,轻声道:“可十二大将军中有众多是丞相一手提拔的,甚至还有丞相的子侄。”
他也很奇怪,玉璧何等紧要,按照常理,就算王思政调任,至少也该由大将军中的某一位来镇守才是,怎么轮都轮不到他韦孝宽。
柳敏不咸不淡地回道:“他们中有几人是汉人?”
韦孝宽紧锁眉头,心头盘绕一股难言的苦楚。
是呀,几人是汉人,府兵府兵,既然两族为一家,那为何汉人的大将军如此之少,李弼等人虽贵为柱国,但依仗的仍然是鲜卑人为首的府兵,由此可见,两族之间,还是存有许多可意而不可言之的间隙。
柳敏看出他心怀馁意,笑道:“韦兄也该清楚,丞相早晚会顺承天意,柱国之位早晚也会空闲出来,正因如此,所以苏先生与丞相商议之后,虚设了两位柱国之席,等待真正的能人志士坐上。”
“而你,韦孝宽,及王思政王将军,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柳敏掷地有声道。
“这...这是真的,还是兄台的凭空揣测?”
韦孝宽紧攥杯盏的右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以至于茶水都抖洒出来,溅落衫襟,可他却丝毫不觉,内心的激动令他说话都险些岔调。
柳敏答非所问,趁热打铁,继续道:“兄台,凭你之才干,其实早已可登大将军之位,你缺得,只是一个向天下证明自己的机会,一个堵得住悠悠之口,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功勋。王将军先前已经证明过自己了,现在他把机会留给了你,在下敢保证,只要你能守住玉璧,从今往后,没有人敢在你进爵的路上指手画脚!”
韦孝宽霍然起身,对柳敏深深一拜,字字铿锵道:“多谢兄台指点,在下受教了。劳兄台为在下致书一封呈予丞相,在下必誓死守卫玉璧,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柳敏笑笑,回礼道:“小事一桩,在下稍后即办。”
韦孝宽转过身来,同样对平安深深一礼,沉声道:“万请诸位高才相助,若保玉璧不失,在下定铭感五内,永生不忘天一道大恩。”
平安微微一笑,轻施揖礼,风淡云轻道:“不敢,我等来此正是要助将军一臂之力,岂敢懈怠。”
韦孝宽心情大好,朗声笑道:“好好好,那就劳烦诸位高才了,一路上风尘仆仆,又闲聊了一通,想必各位也都口干舌燥了,我即刻命人准备酒宴,若是不嫌鄙处简陋,两位不妨也就近住下,可好?”
主家人欣然相请,平安也不作推辞,顺势答应下来。
酒宴过后,平安三人这才去往阁院歇息。
适才不便暴露身份,待撤宴之后,平安悄悄对柳敏说,叫他去屋中一叙。
小师叔有命,他岂敢不遵,柳敏满口应下,回屋稍稍梳洗一番,立刻前去。
平安的本事韦孝宽尚不清楚,但天一道素来异术强横,或许因为如此,所以阁院内外并无军士把守,显得极为寂静。
刚一进来,柳敏便见平安和阮玉同坐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尤其是阮玉,一双瞳仁本来就美,此刻更像淬了星光一般,扑闪扑闪,甚为迷人。
平安笑着招呼道:“来了,坐吧。”
柳敏谢过,坐在对面。
平安尚未开口,阮玉的脸上的笑意终于迸发出来,花枝摇摆道:“小敏啊,你可真能扯,那个傻大个都快被你哄的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小敏...平安也忍不住笑了,真不愧为一家人,赵迩期对“迩”字情有独钟,阮玉则是对“小”字极为偏爱,蛊雕作汹,双蟒作小金徐,现在连大活人也成了“小”字辈了。
柳敏倒是浑不在意,笑道:“师叔言重了,师侄字字无虚,并未哄骗韦将军,他也并非庸人,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平安“咦”了一声,问道:“那他为何还要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
柳敏含笑答道:“这就是聪明人的苦恼了。”
阮玉瞳光闪闪,自与刘昭然一别后,好久都没见过吹牛都不打草稿的人了,玩心骤起,追声问道:“什么苦恼,快说说的。”
柳敏悠悠说道:“似韦将军这种人,就是典型的怀才不遇。他很聪明,非常聪明,以致于聪明过头,在遇到棘手的事情上,最容易钻入死胡同,不是否定别人,就是否定自己。丞相英明神武,他不敢否定上位,所以只能否定自己。”
平安稍稍明悟,仅凭区区数千人,就想抵挡十数万大军,在常人看来,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使背靠玉璧这样的坚城,也会忍不住陷入极端的焦躁中。
很多时候,人多,就是最大的依仗,十余万将士齐发力,足以填江倒海,别说攻城,单单往城下一占,也令人头皮发麻。
阮玉似懂非懂,道:“你的意思是那傻大个对自己没信心,对吗?”
柳敏呵呵笑道:“完全正确,因为他官职太小,领兵太少,贸然拔升到某种高度,会令他忐忑不安,何况有前人功成在先,无形中又给他肩头添上一副重担,双重压力下,没有几人可以做到泰然自若。”
停了停,笑道:“所以,师侄给了他一副无比美好的前景,让他觉得自己就是当朝柱国,挽社稷,扶大厦之栋梁,舍他之外,这玉璧城无人可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