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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你回来了。

    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她本来打算这麽说的,短短两句,是她最常萦回心底的声音,她时常想像着,某年某月的某一日,她该用怎样的表情和口吻朝他飞奔,偎进他怀里,撒娇嗔怨地对着他轻诉。

    可声音哽噎喉头,这个拥有陌生眼神的男人,不是她认识的那一位元。

    若是梦,她连在梦中,都说不出口。

    若是梦,她想快些清醒过来,宁愿梦不到他,也不要梦见这样的他。

    她暗暗拧痛自己的腿……

    痛?

    是的,痛。

    不是梦,她是醒着的,他没有消失,仍耸壑昂霄地站在她面前,她不知道他是怎麽来的,冒着雨一步一步?或是用了法术咻地变过来?总之,他一身乾爽,连被雨喷湿的一小点水渍都没有,长发轻软整齐,不似她落汤鸡般凄惨。

    「公子,要不要来碗热汤暖暖身?雨好大,一时半刻走不掉啦。」汤铺老板麻利招呼他。

    「与她一样。」

    「馄饨汤一碗,好的,马上来!」

    负屭和鱼芝兰同桌坐下——明明旁边就还有空座位,汤铺的生意没有好到需要并桌——铺里不宽敞,仅容四张小桌紧靠,他甫落坐,长腿便碰触到她的,她如遭雷殛般收脚避开,膝盖重重撞到桌板,发出好大声响,调羹和竹箸争相滚逃,大碗里的热汤,洒出些些,弄得桌面狼籍,引来旁桌客人注目。她狼狈脸红,只想端起汤豌到隔壁桌去,不想和他同坐,无奈汤碗太烫,加上她的耐烫力本就逊於常人,连续试了两三回,仍无法成功将汤碗捧在手中,双手懦弱地屈服於热汤碗之下,不敢再碰。

    也罢,碗不挪她挪,坐到旁桌再烦请汤铺老板为她端过来,总行了吧。

    念头甫动,身子来不及有所反应,就听见「砰」的一声,她本欲换去的那张桌椅无缘无故——垮了?!

    一大张板子,四条桌脚,歪叠在一块,垮得乱七八糟。

    「哎哟哎哟——这桌椅太太太太久没修,幸好没客人坐,否则热汤淋到客人身上怎得了?!」汤铺老板急忙喳呼,笑容尴尬无比,怕吓跑在座客人——已经有个汉子从长板凳跳起来,动手试试自己坐的那张椅子稳不稳固,老板忙乎乎安抚道:「别担心别担心,只有这张桌椅年代久,其余都很牢靠。」老板睁眼说瞎话,此刻只顾着稳定客人心,即便是「天上有凤凰飞过」这类谎言他也能说出口。

    汤铺老板胡乱将散掉的桌板椅脚搬到不起眼的角落去,粉饰太平地送上一碟小菜给各桌客人,幸好铺里四张桌仅两桌有客,赔上两碟小玩意儿,让客人的注意力从破桌椅移开,很是值得。

    「给客倌们赔个小小不是,嚐嚐,豆干很好吃的。」汤铺老板递来小菜的同时,也送上负屭所点的馄饨汤,抹布俐落抹去鱼芝兰洒出的汤汤水水,桌面瞬间乾净,笑笑哈腰。「公子姑娘慢用。」

    她知道是负屭动的手脚!

    除他之外,还有谁有此本领?!

    鱼芝兰僵坐原处,无法妄动,只能瞠大眸子瞪他,她心里清楚,不管她想换到哪张桌子去,他都会故技重施地与她对抗!

    汤铺不过区区四张桌,扣除垮掉的一张,她与他目前共坐的一张,两名汉子坐一张,只剩一张空桌,见到汤铺老板陪笑送小菜,她岂好意思连累无辜的老板再蒙受损失,任他毁去第二张空桌?

    负屭优雅品嚐热汤,一匙一匙轻啜,竹箸夹破饱满馄饨,半个入口,细细咀嚼,食不露齿,与邻桌窸窸窣窣狼吞虎咽的汉子吃相迥然不同,明明是同一种食物,在负屭口中宛如值得再三品嚐的珍馐,回味它弥漫於唇齿间的美味。

    她曾经想像着,能与他并坐,共食温暖味美的团圆茶。

    这个奢侈想像,她很久很久之前,便要求自己别再希冀,今时今日竟以此种方式达到——

    此种她已心死,而他冷淡如陌路的方式……

    负屭吃下一颗馄饨之後,掀睫,凛冽目光对上她的。

    「你为何要这样看着我?」

    若是又惊又惧又想逃的眼神,他能理解,上回他已道明来意,面对一个要取她性命的龙子,她会恐惧实属正常,可她眼神中并不单单仅有惊惧和急於逃命,还有努力想藏起的憎恨。

    憎恨?恨他要将她当成补药,炖给他父王强身健体?恨他把她抛进那座大湖,险些害她弄丢小命?

    不太像,她眼底的憎恨,没有这麽单纯。

    偏偏越是不单纯,才教人奇怪。

    他不过第二次见她,她的恨,能堆叠多高?起码也等他取出怀中摆放的「脱胎换骨」,要她选择自己爽快地喝下,抑是由他动手硬逼她饮尽,她再来恨他,才更有道理。

    除憎恨之外,更掺杂无止尽的……哀伤?

    是哀伤吗?他不确定,比起憎恨,哀伤更是不该存在於她与他这对陌生人之间的情绪。

    忘了拭去泪水的双腮,仍残留痕迹,他刚踏进这处小铺,正巧撞见她凝望着热汤掉泪的情景,看起来好弧寂。

    「……」她默然,理智强迫自己应当收回对他的注目,身体却不由自主,视线贪婪地没有挪开。

    别看他,别再看着他呐,早就已经习惯了目光中寻找不到他的日子。

    「用这种怪异眼神,仿佛在责备我,却不是责备我想抓你回龙骸城熬药的冷血无情,倒像将我错认为另一个人,一个与你更有私人恩怨的人。」负屭说出他自身感受。对,她给他的感觉便是知此。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外貌非常……非常相似。」鱼芝兰假意说道,想试探他的反应。

    「世上有人与我相似?我倒想亲眼见见。」

    「你若见着他,代我问他,当年誓言,已不作数?」她声音微哽,兀自佯装坚强,握匙的手,轻轻颤抖。

    「作不作数,你心里不清楚吗?一个与你做下约定的人,迟迟未来应允实现,不是逃了便是忘了,何须再追问,非要得到心死的答案不可?」负屭以旁观者的冷静角度,深掘她无法癒合的心底伤痛,嘲弄她明明已有答案,还嫌不够疼痛似地要让更伤人的事实来狠狠敲醒她。

    鱼芝兰颤了个哆嗦,细微地、不动声色地,面容稍稍泛白,表情却很淡。

    不是逃了便是忘了……

    「你不如请求我,见着他之後,转告他,不是他背誓,而是你不屑要他,又或许,我替你取他一条性命?」毁约之徒,留着也是浪费米粮。

    「他应该是忘了我,遗忘得一乾二净,即便我站在他眼前,他亦不识得我……告诉他,是我不屑要他又如何?取他性命又如何?终究形同陌路,他会因我这方开口提了分离,便欢喜或难过吗?不会的……」

    「只能怨你所遇非人。」眼睛放得不够亮。

    鱼芝兰神态静美地凝觑他,久久无语,没有动怒,没有指责他落井下石说出的狠话,他那句结论,伤人,又何尝不是事实?

    她接受他的说法,只是她不想怨,仅盼不再为过去傻等……

    她缓缓启唇,「请你用着这张与他神似的容颜……跟我说,不要再等了,我和你之问早已过去,自此再无瓜葛……」

    她倏然提出突兀的请托,负屭先是沉默,但她用着仅只两人听闻的呢喃,又道,这回是提出交换条件:「我是鮻,这世上唯一条存活下来的鮻,你没有找错人,我承认了,不再假装是人类,你只要帮我完成这个心愿,我会随你回去,是杀是剐,由你安排,毫无怨言。」

    「如此简单?」

    「嗯……」她轻轻颔首。

    多划算的交易,三言两语,换她的毫无怨言。

    负屭顺遂了她的要求,一字一字,照本宣科,他知道,她想求一个心死。

    「不要再等了,我和你之间,早已过去,自此再无瓜葛。」他说得毫无感情,仿佛最决绝无情的负心郎,铁石心肠要与她切断乾净。这角色,他扮得极好,沉冷的嗓音,不带半丝眷恋,而他与她之间,确实也不存在过眷恋这等玩意儿。

    她淡淡微笑,眼泪止不住,如同铺外大雨,扑簌簌落着,在她巴掌小脸上,泛滥成灾,似极了就要这样流乾眼泪,哭够了,便永不再堕泪。

    负屭没见过有人能一边掉泪,一边笑得如此清艳,她没有纠结着眉宇,眉心亦无痛楚,仿佛求得了解脱,挣脱束缚许久的枷锁,终获自由。

    「不再永生永世不离分,宁愿岁岁年年不相见。」她说得好小声,近乎自言自语,「我不等你了……不再等你,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和着啜泣的呢喃,钻进负屭耳内,尖锐如针,弄拧了他的眉。

    她是对着另一个人在说,斩断她与那人的纠葛,虽然她凝望着他,也只是因为他和伤害她的混帐家伙「神似」罢了,而非将那几句话赏给他,但——近乎窒息的不适,竟随她呜咽带笑又痛彻入骨的喃喃笃笃而产生。

    不再永生永世不离分,宁愿岁岁年年不相见。

    我不等你了……

    她没有口吐更多很言冷语,仅有那几句毫无杀伤力的软言,一再复诵。

    负屭取出怀中药瓶,里头盛满脱胎换骨,摆上桌,发出重重「砰」声。

    他否认自己是故意以此来打断她的话语,他不过是……不想浪费时间听一个女人失控哭泣,他只想尽速成功地完成任务,没空闲耗在这里!

    魟医未能在他要求的时限内赶出此药,拖累他想用最短天数来带她回去覆命的脚步,让她苟活好些天,很够了。

    她知道药瓶里盛装着什麽,他从她眼中读出这项讯息。

    即使没有看见药瓶内所装为何,她就是知道。

    「……不要在这里,可以吗?」她细声央求。

    她不想在人类眼中变回原形,就算她的原形并不丑陋,终究与人类不同。

    负屭将她带到了近海一处小礁岛。

    她饮下「脱胎换骨」後,温驯地侧坐在岸石上,远眺大海,等待药效发作。

    渐歇的雨势,仍迷蒙了海面,负屭伫立其後,本不打算干扰她安宁,她遵循着她的承诺,成为最配合的药材,省去他不少功夫,值得夸奖。

    「有没有想与人类城里某些人交代什麽——」遗言。这两字,他没明说。她在人界陆路久待,总有一两个感情特别好的友人,此回一入海底,将是永远分离,或许她渴求能与他们诀别,若她开口求他,他会破例——

    她摇头。

    「我原本打算过两年就要离开严家,那里不是我终身栖息之所,现在不过是早些走。或许前几个月里,雪儿她们会担心我的失踪,会试图寻我、打探消息,找不到的话,便也逐渐忘掉,不久後,可能还会传出我吃不了苦才私逃的蜚语……我在人界没有知心好友,没有谁心心念念牵挂我太长时间……我已经很习惯一声不响的离开,我做过太多太多回,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不与谁说再见,不藕断丝连,不哭哭啼啼,不依依难舍……」她的声音渐歇渐止。

    她总是这样做,离开一个待了数年之地,继续到下一个无人熟识她的城镇,重新适应那儿的生活及人群。她麻木得不觉难过,觉得该走时,就绝不迟疑,像是她的心肠早已冷硬,感情早已冰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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