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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2)

    她抱着被河水浸濡的油纸包,匆匆疾行,背影越来越朦胧不清。

    所有街景及人声如遇蒸融热气,笼罩在白茫蒙雾间,一瞬,烟雾被搅和得纷乱,像有谁在烟里探进了手,不断旋绕,变成彩烟的屋舍及人群,因此扰弄而混溶在一块,负屭眼前,看不见完整的景致及她,恢复成一片苍茫烟境,直到右前方传来零零落落的斥责声,烟雾才渐渐拢聚成形,变换为另一处环境。

    烟雾变成朱红柱子、雕花门扇、嵌玉扶手椅、数幅水墨字画……勾勒出一座华美厅堂的轮廓,最未了的三道轻烟,幻化人形。

    「不过是一件小事,你也办不好,真不明白娘将你这种来路不明的家伙捡回来做什麽?!」又是一个无脸黑色烟影,仅能从衣饰看出,是个女性,手中湿漉漉油纸包狠狠掷向跪地的鱼姬,油纸包打中鱼姬的肩,啪地散了开来,掉满一地湿糊糊的雪花糕。

    鱼姬的脸庞和身影都相当清晰,与其他两人的蒙蒙模糊迥异。

    「小姐您别生气,教训丫鬟的事,交给我来,您先坐下来喝杯茶,气坏身子可划不来……」另一道烟影鞠躬哈腰,扶着气焰高张的主子落坐嵌玉扶手椅上,又是递茶又是送糕点。但当她转向鱼姬时,那奉承讨好的口吻已不复见,插腰挺胸,破口大駡:「我说你这个小白痴,夫人小姐是看你可怜无依,才收留你服侍主子,你不勤快认真点做事,报答夫人小姐大恩大德,还老是惹出麻烦来让人生气!」她食指直挺挺戳向鱼姬额头,每说一句,指头就故意施加力道,把鱼姬光洁似玉的额心戳得通红。

    鱼姬默默跪着,不回嘴,没有反抗。

    「你这不叫不食人间烟火,你这叫搞不清楚状况!要你生火烧水你不会,要你穿针缝衣你不懂,现在连去买些糕品你也能买到河里去!你到底有啥事能做?!你给我去重买一次雪花糕,这回再出错,看我怎麽整治你!」

    「算了,吃啥雪花糕,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叫她滚出去。」在座的黑影小姐哼声指示,另一道烟影立刻照办,将鱼姬连推带拉赶出花厅,喝令她去清洗井旁一盆脏衣裳。

    「看见她那张脸,我就有气,恨不得直接轰她出府。」真见不得有个如此貌美的丫头在她面前晃,极为刺眼。

    「小姐,您忍忍吧,您也知道,少爷可是挺喜爱她的,若少爷知道您赶她离开,少不了与您一顿争执。」

    「我大哥还不是看上她那张脸,那个人,哪里有漂亮女人,他就往哪里钻,他的喜爱也不过是短短一两个月的事,一旦弄上手,他马上便喜新厌旧——」

    负屭静伫厅堂正中央,耳边酸言恶语逐渐趋於细微,终至无声,周身烟云飘飘流动,柱子挥散了,门扇消失了,厅内摆饰一件一件化为虚无,只留残烟嫋嫋。

    「负屭……」

    听见鱼姬喊他的名字,负屭猛然回首,却见她背对着他,遥望萧瑟树梢间隐隐露脸的月儿,纤瘦身形不盈一握。

    「你快些回来接我,我一个人,好害怕……」她掉下眼泪,颗颗因月光照耀而熠熠含辉,宛若珍珠。

    他上前的速度,不及她身影烟消云散来得快,她祈求泣声犹在,容颜已渺渺。

    声音,从後侧又来。

    「我不要——少爷求求您——我不要,我……我已经许人了,他很快就会接我回去……」她仍是哭着求着,只是这一回的物件,是另一道高大黑影。

    「说谎是不好的行为哦,我娘亲捡回你时,你可像个小野人,浑身脏兮兮的躲在一栋破小屋里,好几日没吃没喝,这样的你,会有谁来接你回去?跟了我有什麽不好?我让你吃遍山珍海味,穿尽绫罗绸缎,虽然不可能娶你为妻,我妻子所能享有的,样样少不了你一份。你只要服侍我一个人,不用任我那娇蛮妹子欺负,也不用忍着刺骨寒冷,天没亮透便要下床,打水洗衣,双手泡进冻人井水,刷洗大桶脏衣服,或是扫着永远扫不乾净的地,没人敢把你当婢女对待。」摺扇挑起她精巧细致的下颚,冰冷玉扇骨在她肤上游移,黑影靠得恁近,说话时的气息吹拂她额畔发丝颤动,她本能地後退,却受困墙边。

    「我不要……」

    「我好说歹说,你除了不要,还会说什麽?!」扇骨挪手,取而代之是黑影蛮横扣来的大掌。「本少爷看得起你,心疼你在这里做牛做马被人使唤,换做其他女人,我理都不理!」黑影腾空的另只手,已经不安分滑上她的肩颈,眼看便要移动到她手指紧绞的襟口。

    负屭想揪起那男人衣领,将他狠甩出去,手掌挥过,什麽也碰不到。

    「负屭救我……」她害怕地闭上眼,颤抖唇儿轻喃,字字紮入负屭的心。

    「你说了什麽?」黑影凑近些想听,得到的是她抓紧身旁一只小木凳使尽全力朝他脑门挥砸的反抗。

    她头也不回地逃了,躲进她最熟悉的水中,藏匿在府邸的赏景大池,躲在乱石峰峦、水廊阴影底下,在极寒的池水里,泡着不敢妄动,脸上泪水不止歇,滴滴落下,形成小小涟漪,发白的唇瓣咬得死紧,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半张脸潜在水底,呼吸亦是小口小口。

    水廊上,手持火把的奴仆来来回回,伴随着黑影少爷大声喝令搜人的吼叫,直到三日後的深更,她趁府中仆後不再如前两日般密集搜寻她,才爬出花形小窗,跃入小窗紧临的城镇水巷,逃离了那里。

    寒冬的水巷,水面上漂凝着浮冰,她孤寂泅行,无力地拨打冷冷河水,吁出的白烟,和入水面笼罩的轻岚。

    负屭心中酸得发疼,恨不能将她捞进怀里扞护着。

    他希望这一切是假的,只是延维做出来打击他的幻境,而不是她在人界陆路上真实经历过的记忆……

    她消失在暮烟之间,负屭步履维艰,动也不能动。

    他害怕继续看下去,可是幻境不给他喘息或迟疑的机会,无数的烟,兀自挪移变化,马蹄声,轰隆杂遝,刀剑交错,匡锵作响,弥漫的烟硝,呛入鼻腔,几乎教人窒息,一道道细烟注入他眼前那片空旷之地,成千上万的士兵,面目狰狞地相互叫嚣,像兽,只想撕裂彼此。

    战争,人类为权为利为仇为势力所引发的战争。

    无止尽的杀戮,漫长的国力耗损,人命的草菅挥霍……最可怕的乱世,便是当杀人如杀只蚂蚁,毫不觉手软,刀剑划开皮肉及削断骨脉时,完全不感到恐惧或罪恶,随处可见死屍,人性已失,怜悯无存,要在这样的世间存活,无论男人或女人都倍觉痛苦难捱。

    他看见她与一群妇人窝在麻布棚架底下,喝着清如水的白粥。

    她绾起长发,荆钗布裙,薄惫湿的脸上沾满尘土,每个身处棚架下的人,神情总带些淡淡苦涩或无奈。冗长艰辛的连年战事,抹煞掉太多值得欢笑之事,坐在棚架右端的年轻少妇,甫成亲不满月余,便送丈夫上战场,迄今两年过去,丈夫生死未卜,她从送离丈夫那天起,就没再笑过;另一个不时捂嘴咳嗽的老婆婆,每一年痛失一名儿子,她本有五子,到最後,仅存她孤伶伶一人,成天喊着求着老天爷把她这条贱命也收回去,她当然更不可能笑。

    棚架下的人,都有一段故事,有的还在痴痴等待美好的重逢结局,有的已经注定了伤心绝望的孤独命运。

    鱼姬淡淡静思,默然席地而坐,脸上已不复见当初从那座大宅逃出时的惶恐无助。她消瘦许多,憔悴许多,似乎也成长许多,仿佛距她离海上岸,已有好长一段时日。

    「真希望他们赶快离开这处小镇,我们这儿还有什麽能搜括?能吃的能用的,早搬个精光,农田被马蹄践踏至厮,我们未来靠啥度日都是大问题……」

    「刘嫂子,小声点,被士兵听到,你连命都没有。」有人要她噤声,不想因她之故而受牵连。

    「留命又有什麽用?这种苦日子,只有早死和晚死的差别,说不准,早死早解脱,晚了,不过是多受挨饿惧怕和日子茫茫无依的折磨至死……」说到心酸处,刘嫂子捂脸哭了出来。「再等下去,也等不到我家那口子回来,小刘哥哥,你再不回来,我也支撑不下去了……」

    在场又有多少人支撑得下去呢?

    再过一个月,此时待在棚架底下的人,不知又会有多少个倒了下去,被胡乱挖坑掩埋……

    「快找地方躲起来!青绥兵在镇外不到一里处,正要杀过来,镇里的黑革兵马上会把小镇当成防守据点,到时我们老百姓又将沦为两军对战下的牺牲品,大家躲起来——」跛脚陈三连滚带爬匆匆来报,棚架下众人惊慌失惜,纷纷走避,可整个小镇又有何处能藏身?

    走了一批黄绦军,来了一批黑革兵,现在青绥兵也朝此处驰来,三番雨次的铁蹄蹂躏,这块小小上地,近乎寸草不留,简陋屋舍的门窗,早在第一批士兵强取财物时便被踹破,还来不及修钉重整,新的侵略者又来。

    不消片刻,镇外果然来了千百匹骏马,团团包围住小镇,巨大叫嚣搦战声,连屋瓦亦为之撼动震颤。

    负屭眼看屋瓦震落灰尘,尘烟上窜,再变成漫天箭雨,倾泄而下,强劲风势伴随羽箭疾驰坠落,一根根羽箭穿过他的身体,碰触到他时变回白烟,侵透出去时再恢复为锋利凶器,射往小心镇。

    不时传来中箭的哀号,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毛骨耸然的破空声响,不曾停止不来,仿佛要将小镇里所有有性命之物,赶尽杀绝。

    「够了!」负屭凛然斥责,连结於双掌的长剑同时挥起,他不要再看见这个幻境,他甚至没有转身的勇气,去看箭雨肆虐过後的惨况!

    他扬剑,劈砍困住他的虚幻迷境,剑身划破烟幕,倾落箭雨的苍穹被剑气刷地削开,里头是更多更浓的白雾。

    他驰进雾里,扑面迎来的,是飘飘落花,缤纷的粉,洁净的白,鱼姬站在花树底下,捡拾花瓣,准备酿酒工作。他与鱼姬交错而过,她幽幽叹气声,滑入他耳内,他没止下脚步,继续穿透云雾——

    酷烈的骄阳,在没有遮蔽物的原野间,大肆投射灼人热息,鱼姬顶着斗笠,为下田工作的农人斟茶备饭,身旁有个老农,正在劝说她嫁给他的小儿子,老农反覆地说着:「姑娘的青春怎堪蹉跎?好不容易前年战火终於停止,开始要过安稳日子,有个男人在身边保护你,总好过你流离失所,没个依靠呐……」她只是笑,轻轻摇头。

    负屭想停步,但烟雾反倒强卷着他走,黄叶沙沙,微凉的风,拂落满梢秋意,她跟随几个妇人在河畔掏蛤,妇人说着:

    「小鱼,你到咱们这村里应该也有五年了吧?你瞧起来一点都没变,算算今年已该二十好几,有没有看上咱村里哪个少年郎?教书的许先生每回见你就会结巴脸红,我看他很中意你,要不要林婶替你做个媒?」

    她仍是摇头,回说她在等人,妇人又道:

    「等?该不会是等七、八年前上了战场的男人吧?唉,傻姑娘,能回来早就回来了,不能回来代表着他回不来,你能等他多久?等不到,难道一辈子给这麽虚度掉吗?」

    负屭没能听到她回答,又来到另一幕另一景,白雪皑皑,已不是掏蛤的祥和小村,她身裹着不厚的裘褐,呵出白烟,忍不桩意侵袭的颤抖,在一处老旧小草屋前,兀自眺望。

    「……负屭,你找得到我吗?我已经没在你当初替我安排暂居的地方,你会不会来了却寻不着我?负屭……我不是故意跑远,实在是发生太多事情,我不离开不行,每到一个地方,我不敢久待,我不像人类寿短,我几乎没有改变容颜,他们一定会发现我很奇怪……你可以找到我,无论我在何方,是吧?负屭……不要让我等太久,我有好多话要同你说……」

    负屭大声喊她,声音消散在烟雾里,连他都听不见自己的嘶吼。

    又是一个春景,夏季到了,秋叶旋绕,冬雪飘扬,四季轮动不休,她走在那些景致里,穿梭於繁花锦簇、热阳辉耀、瑟萧秋风,以及寂寥纷雪,度过年年月月。

    身旁人类来来去去,她不敢与他们深交,总是只待几年便走,她开始有了假名,自称姓鱼,名芝兰,认识她的人类喜欢喊她一声「小鱼」。她与谁都好,成为朋友,她的美貌,带来许多麻烦及觊觎,先前企图染指她的那位大少爷并非唯一,无论她到了哪里,皆有人想为她说媒,也遇过男人爱慕示好,刚开始,她会婉转说着她在等人,到後来,她不那麽回了,等待两字,不再挂於嘴边,她仍是拒绝任何人的感情,维持着爱情方面冷若冰霜,友情方面好聚好散。

    她夜里不再流泪,不再喊出他的名字,如同她也不再倚窗望月,像个傻子,喃喃低语对自己说话。

    她不再说着:负屭,不要让我等太久。

    她不再说着:负屭,快些回来。

    他无从分辨这是从她上岸多久以後的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八十年?

    四季变换的速度及次数,他已算不出来,算不出……她的寂寞,持续了多久?

    她在陌生的陆路上,被迫成长和求生,吃尽苦头,嚐遍艰辛。可怕的是,支撑她咬牙忍耐下去的力量,最终却是将她推落绝望深渊的元凶。

    与负屭错身重叠过的鱼姬有无数个,或哀,或喜,或强颜欢笑,或淡淡吁叹。

    她遇过对她心怀不轨的人,也遇过疼她如亲生儿孙的善良长辈,她辛勤工作以换取温饱,不求富裕发达,亦不想成为旁人眼中能干精练的伶俐姑娘,她只想安稳平顺地度日,她经历过战乱、饥荒、疫病,也面临过祥和、富足和国泰民安。

    她怀念着海,已经回不去的故乡,她後悔舍弃一切,踩上人界陆路,没说出口的,似乎该是她後悔认识了他,害她落入进退维谷窘境的男人。

    负屭伸手碰触每一个在他眼前经过的她,他抚摸不到她,这里的她只是轻烟,只是幻影。

    「我不是故意放你一个人孤伶伶在这里。」他的手指几乎要抚上眼前眸光幽寂的她。这一个她,受雇於一间食堂,负责数十篓蔬果的清洗削皮工作,她脸上有浅浅红掌印,是方才被一名同在厨房工作的年轻姑娘故意挑起争执而掴下的巴掌,起因是姑娘心仪的灶头对鱼姬特别关爱照顾,以致於引发姑娘强烈的妒意。

    指腹穿透她颊上红痕,她与先前每一个她一样,破散消失。

    「我不想忘记你,从来都不想……」

    下一个她,受雇主斥责而低垂螓首,同样在他指尖可及之处,变成烟。

    「我现在才来,还可以吗?太迟了吗?你仍愿意等我吗?」

    再下一个她,离开了食堂,继续她的流浪。

    她重新遇见新的人群,适应新的生活,身上仅有的钱财却遭扒手偷光,茫然站在陌生的城镇,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直到一个美丽女子对她伸出援手,将她带进一间当铺,聘雇她在当誧里做份小差。虽是婢女,吃食衣着皆远胜於她先前任何一个工作,当铺当家脾气虽古怪,倒也不至於迁怒小婢女,铺里婢女们性情良善,待她极好,她在这里笑容多出许多,而且,当铺保护着她,不让她受到外人欺负,觊觎她的男人也只敢避得远远,不敢动手动口调戏她。

    浅蓝衣袂飘飘,她故意不施脂粉,不点朱唇,不特立独行,在一群蓝衫婢女之中,仍是灵秀突出。缀钿乌丝,在纤挺背脊後方弹动飞舞,她就像个豆蔻年华的妍丽姑娘,越发致美。

    负屭与这个她穿身而过,和烟雾相融的感觉是冰凉无温,极似他奔入天际云朵里,扑面所感受到的沁寒。

    另一个她,坐在岩上,长发披溢如浓墨,泄下了胸口及腰际,在岩上蓄积为一泓发泉。她穿着他的雪白外褂,衣摆掩至她踝间,仍是露出底下一双裸裎美腿,白玉无瑕,清透得发光,三三两两的金鳞点缀,像星辰闪闪映辉,脚掌旁侧,还有薄薄小片鱼鳍煽动着。

    他不敢碰她,她笑得太美太美,弯弯的月眸及粉唇,瞅着他,没有眨眼,他不想破坏此时的她,不要看她化为一阵轻烟散去。

    「我来接你回去,好吗?」

    他问。明知道她是虚影,他仍是问。

    我来接你回去,好吗?

    这句话,迟了百年。

    我来接你回去,好吗?

    她等他这句话,等了百年。

    她伸出柔荑,轻软细语,上前抱紧了他:

    「你回来了。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她在他的胸坎间,真真实实,暖得像怀中之玉。

    她,没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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