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雨幕议案

    四月十五，大雨。

    天灵卫都指挥使司衙门外，郭子衿一身便装，匆匆赶来。

    值门的小校一见是郭子衿前来，连忙从廊下迎上去，将伞撑在了郭子衿的头顶，尽力向郭子衿倾斜着。这伞面不大，根本不足以两个人共撑，这小校把伞盖在了郭子衿头上，自己就被淋了个通透。

    其实郭子衿是炼神返虚境界的大修，行走间真气护体，这种程度的风雨不能近身。这小校年纪与郭子衿相仿，却只是炼精化气境界，初窥门径，与郭子衿相比，他更需要这把伞。

    但是他不得不为郭子衿撑伞。郭子衿是直接听令于都指挥使的百户大人，他这个小校能挣得在这位大人面前露脸的机会，当然要好好表现。更何况这是下官对上官的礼节，必须要遵守。

    “都指挥大人在吗？”郭子衿雷厉风行，没有任何客套的话，开门见山。

    “都指挥大人在审案卷。”小校答道。

    郭子衿一摆手：“那太好了，我直接去找。”

    郭子衿迈步进门，小校紧随在郭子衿的身边，始终为她撑着伞。

    自从升任百户以来，郭子衿的官廨也被设在了都指挥使司衙门内，距离唐恩禄的官廨也只有百余步远。只是她常忙于外勤，少有安心坐下来办公的时候。她回自己办公的衙门，自然不需要通禀，也没人会阻拦。

    即使下着大雨，都指挥使司衙门的院内也忙碌异常。灰袍的仆从和褐袍的文书，抱着用竹匣收纳的文牍，在各个房间之间往来穿梭。他们全都垂着首，匆忙赶路，一声不吭。

    来到唐恩禄的官廨前，另一个小校伸手拦住了郭子衿。郭子衿面无表情：“天灵卫都指挥使司百户郭子衿，求见都指挥大人，有要事禀报。”

    小校一抱拳：“请百户大人稍待。”转身进屋去传话。

    没过多大一会儿工夫，这个小校又转出来，又向郭子衿行了一礼：“郭百户大人，唐大人有请。”

    都指挥使的官廨是一个狭长的房间，除了尽头处唐恩禄的书案以外，还有四张桌子横摆着。这四张桌子后面都坐着一名卷案。文书递交到唐恩禄手里之前——那些加急密信除外——都要过这四个人的手，拟出意见来，再交给唐恩禄审阅。

    这四个人不是炼气士，是天灵卫当中的文职人员，虽说是从九品的小官，却也是没有人敢得罪的。捧着竹匣的仆佣文书们仍是如同在院中一样，在官廨当中穿梭，忙忙碌碌却井然有序。

    “你先等一会儿，我忙完手头这点东西。”唐恩禄见郭子衿走到近前，也没等郭子衿行礼，先招呼了这么一声。

    郭子衿点点头，垂手站在一旁，目不斜视，盯着窗口的风铃，看它在雨中椅。

    过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唐恩禄写好了批，合上册子，伸手向侧面一递，一个褐衣的文书立马走上前来，捧着文书收进竹匣当中，低着头快步出了房间。

    “呼——”唐恩禄站起身，绕着书案走了一圈，活动了一下四肢和腰身，沉声道，“都出去。”

    一声令下，也没人回应，所有还在奔走的仆从文书立刻调转了方向奔向门口。四个卷案把竹片的书签夹在册子里，合上之后起身也跟着出了门。不过是须臾之间，原本安静却匆忙的官廨里只剩下唐恩禄和郭子衿两个人了。

    “查得怎么样了？”唐恩禄问。

    郭子衿自怀中掏出三枚竹哨，轻轻放在桌子上：“前去探查的兄弟们已经回来了。这是极乐馆给的凭信。”

    唐恩禄拿起一枚来，微微皱眉：“和你线人提供的线索一样吗？”

    郭子衿点点头：“一模一样，没有出入。”

    郭子衿很早之前就已将极乐馆的事情报告给了唐恩禄，她没说这是自己同门师弟给她提供线索，只是说是一位可靠的线人为她传递的关键情报。并非是郭子衿贪功，想要冒领下周贤该得的那一份奖赏。只是她觉得这桩案子非同小可，待破案之后，再将周贤的功劳报上去不迟。

    这样一来，还能最大限度保障周贤的安全。弘武大会将近，还是别让他在这些事情上分心为好。

    郭子衿拿来夔纹方巾的那一日，唐恩禄也被吓了一大跳。再一联系极乐馆这种穷奢极欲之地的吸金手段，他的汗都下来了。他吩咐下来，此事非同小可，即使是信得过的线人也不能作准，还是要天灵卫内部的弟兄前去探查为好。

    郭子衿遂安排了三个她手底下的总旗，前去探查。去极乐馆的花销，走得是密侦的账目，也就是天灵卫公中出钱。

    由此可见，唐恩禄对这件事也很上心。为什么这么说呢？哪怕是密侦，钱是怎么花的，也要有个准数。这案子要是能破了，还则罢了，这是为了破案而行使的必要手段。如果这案子拖得久了没破，后军督护府核查账目的时候，发现天灵卫里有一笔莫名其妙的花销，还这么大数额，两天之内用光，这可就要了命了。

    到时候唐恩禄，郭子衿，还有郭子衿手底下那三个总旗，都要给拿出一个说法来。什么说法？说唐恩禄许郭子衿批的账，命他三个手下拿着公中的银子喝花酒去了？这也不像话啊。

    “行，不错，有长进，知道培养靠谱的线人了。”唐恩禄点点头，“别再像以往那样蛮干，要知道动点脑子。咱们天灵卫很辛苦，要学会在合理的范围内借力打力。”

    “下官谨遵教诲。”郭子衿抱拳行了一礼。

    “行啦，别跟我玩这些虚的。”唐恩禄笑着摆了摆手，“都是青要山出来的，我大你两个辈分，与如今的观主岑秋风上仙，以师兄弟相称。我已经六十多岁了，仍在这个境界不动，你却不过二十岁，就已经是炼神返虚的大修，这世上的人各有其所长，你是修行的天才，我教导你这些俗务，实是有所愧疚的。要我说，你还是辞去公职，好好回山修行为好。假以时日，必定是我帝隐观又一位陆地神仙。”

    “子衿修行尚浅，处世的智慧更是不及小师公您。”郭子衿微微一笑，还是要跟在您身边多听多学，方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

    “今天是四月十五？”唐恩禄问。

    “不错，今日是四月十五。”郭子衿答。

    “弘武大会在四月十八揭幕，到时候，空前盛况，意义非凡啊……”唐恩路轻叹一声，“子衿，你非要查这个案子吗？这里面的水太深了，我舍不得你泥足深陷。当然，这个案子一开始就是你在办的，忽然转手给别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所以我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你是怎么想的？”

    “子衿至今难忘五妇坳村白雪皑皑，烈焰堆墟，尸横遍野，无一幸存。”郭子衿猛然一抬头，“往轻了说，子衿的道不许子衿退缩。往重了讲，下官不想余生皆被噩梦纠缠，良心难安。”

    “好吧，既然你决意如此，就与我细说说。”唐恩禄转回到公案后落座，伸手一指旁边的杌凳，“坐下说，别杵在那儿了。”

    郭子衿道谢之后落座，前倾着身子，回道：“可以确认的是，搭建极乐馆的非凡财力，与那些邪教组织应该是有莫大的关联。至少他们豢养的炼气士身上，确实是找到了在五妇坳村河底下发现的夔纹。这些炼气士的水平都不高，我手底下的弟兄接触到的最高境界，无非是初入练气化神。对咱们天灵卫总旗以上的修士都不会构成威胁。”

    唐恩禄点点头：“可咱们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把蟒山极乐馆彻底查抄，这么做痛快一时，可暗中伸出来的手，也会因为咱们的动作而彻底缩回去。咱们的目的是揪出极乐馆背后的人，而不是仅仅砍掉他们的一根手指头。”

    “下官有一事不明，”郭子衿皱着眉说，“还行都指挥大人为下官解惑。”

    唐恩禄轻轻拍了两下桌案：“哎……咱们之间就不要管这些虚礼了，此间又没有别人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郭子衿说：“那个邪教的敛财之法，可谓是让下官大开眼界，其手段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雁过拔毛，刮地三尺，无非如此。受愚弄的信众本就是愚昧无知，稍受蛊惑，便是倾家荡产相与之。这样的组织，除了五妇坳村这一支纯阳神君教，还有慈航真人教、观世音教、弥勒教、关圣帝君教，这些是被咱们发现之后打掉的，逍遥法外，在暗处发展的又有多少呢？”

    郭子衿停了一下，唐恩禄则是摆摆手，示意她继续说。

    “我想说的是，”郭子衿组织了一下语言，“这些邪教横征暴敛，聚集的钱财都足够武装一支军队了。还要再算上极乐馆这样一个销金窟，那又该是多少银子在这条暗线当中流淌？无论身处于幕后的人是什么身份，他不可能吃得下这么多钱。即使他有，他，或是他们，都不可能把它们拿出来花天酒地，肆无忌惮的挥霍。毕竟能做到这些的人，我相信他们都身处高位，无论是往前还是往后，都有沉渊之危。”

    唐恩禄苦笑着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靠在椅背上，说：“你想问的是，这些人要这么多的钱干什么对吧？这其实也是我的疑惑，咱们天灵卫的职责，就是把咱们没弄明白的东西查清楚。”

    “下官明白了。”郭子衿微微点头。

    “你不明白，你还太年轻，不知道钱这个东西有多可爱。”唐恩禄轻叹了一声，“当年我还是个千户的时候，经手过一起大案，震动朝野，惊动天下的大案。兵部侍郎的案子，你听说过吗？”

    郭子衿点点头：“下官看过相关的记载，那时候内乱未平，那位兵部侍郎通过各种手段横征暴敛，亏空军资，冒领空饷，与户部、吏部要员私相勾结，买官卖官，横征暴敛，肆无忌惮。”

    “对，就是这起案子。”唐恩路微微点头，“一开始没人把它当回事儿，只以为是一个很小的贪墨的案子，却没想到扯出这么一条大鱼。那个时候我们去抄家，我亲眼目睹什么叫做金山银山。说实话，我当时动心了。因为并没有统计出具体的数字来，当时我和另外两个千户相互勾结的话，我们下半辈子就吃喝不愁了。”

    郭子衿闻言一惊，赶忙站起身来行礼：“都指挥使大人，还请您慎言！”

    “没事儿，我既然能把这个话跟你说出来，就证明我当时抵制住了诱惑。”唐恩禄呵呵一笑，轻轻摆手，“不然我也不敢把这个话说出来，你说对不对？”

    郭子衿长呼出一口气，试探着坐了回去，没再插话。

    “有些时候啊，不是你不想贪，你就可以不贪了。”唐恩禄感慨道，“到了那个地步，无数张嘴在等着你养活。你吃饱喝足了，可底下的人还挨着饿呢。你想金盆洗手不干了，可得问问那些嗷嗷待哺的嘴答不答应。若是这些嘴里没有食了，就该咬住你不松口了。你说吓人不吓人？”

    郭子衿有些迟疑：“您的意思是说，只要咱们没能将整个体系连根拔起，极乐馆和这些邪教，迟早会死灰复燃？”

    “你很聪明，和你说话很省心省力。”唐恩禄微微一笑，“所以急不得，你做好你份内的事情就好了。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极乐馆看似规模庞大，做事严谨，实则漏洞百出。他们所豢养的炼气士境界低微，即使成群，也难以对大修造成威胁。”郭子衿缓缓回神，说，“若是由一个擅长施展幻术的大修出手，打入极乐馆当中，必然能取得丰厚的情报。我觉得秋娘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点，她是极乐馆的当家人，必然和上峰保持着联系。若是能控制住她，一切就都好说。”

    “你这个想法都有几分可行性，但是我也说了，弘武大会在即，天灵卫腾不出许多人手。”唐恩禄摇了摇头，“供职于天灵卫的大修，不是白户就是千户，均有要务在身，我不好调兵遣将啊。此事还是容后再议吧。”

    “都指挥大人，下官以为，尽管极乐馆认哨不认人，但是咱们派出三个生面孔前去，可能已经引起他们的怀疑了。”郭子衿沉声道，“此事宜早不宜迟，还是应该尽快做下安排才好。”

    “那你以为谁最为合适？”唐恩禄问。

    “下官所修行的功法极为特殊，即使是施展神通之时，也没有半分灵气泄露。”郭子衿起身抱拳，“若说混入极乐馆，控制秋娘以便行事，非下官莫属。”

    “可你是女儿之身。”唐恩禄眉头微皱。

    “哈哈，”郭子衿笑了两声，“这极乐馆也没说，不让女人去逛窑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