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公主旧事·下

    齐钺谰来了朱雀大街，长公主府外此时都无什么行人。自从流言传出以后，百姓宁愿绕道走，也不愿经过这边。

    齐钺谰下车，让门房通禀，就说皇侄齐钺谰特来请罪。崇阳长公主不知他有何罪，懒得搭理，直接让管事打发走。近来这流言着实叫她心烦，府里下人虽忌惮她，但人心惶惶的，连个差事也不能专心办好了。

    齐钺谰来都来了，再丢脸也不差那一点了，若是徒劳而返就不好了。又见周围确实无什么人，索性跪下，“皇姑姑，今日侄儿在朝堂上冒犯了皇姑姑，特来请罪，还望皇姑姑原谅。皇姑姑既然有事，侄儿便告辞了。”

    说罢，起身走了。

    那管事原呆愣在一旁，思绪回神，又进去再向长公主禀报一二。

    正说着，齐珵光过来了。长公主与太子常有来往，格外亲近，这是府里下人都知晓的。故而门房也无需通报，直接将人放了进去。

    齐珵光不觉得这有什么的，可齐钺谰瞧在眼里，满心不是个滋味。他方才尚未走远，就听有人说太子来了，便让车夫回头。果真见那看门的贱种直接把人请进去了，而他呢？被拦在外面连见一面也难，任人看笑话。同是父皇的孩子，他就这么不遭人待见吗！

    长公主见齐珵光来了，打断了管事的话，“玉呈今日怎么来了，可是因为那些流言？”

    “姑姑，玉呈自然不敢对姑姑有所怀疑，只是担心会出事情。”齐珵光可是坚定地站在长公主这边的，即便府里是真藏了个怪物，他也不会让长公主有事。自母后去世，向来是姑姑护着他，如今他自是该庇护姑姑了。

    “玉呈过虑了，不论如何，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即便有人想说什么，你父皇也会让他闭嘴的。”崇阳长公主讽刺一笑，全然不在意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齐珵光虽疑惑着，但也知晓此事，绝不再起什么风波了。

    三日后，刑部查明当日修缮长公主府的工匠在做工时喝醉，大梦一丑胡言乱语，污蔑公主，扰乱人心，已收押牢房，择日问斩。

    一日雨夜，长公主府暗淡无光，后院侧门驶出一架马车，朝城外奔去。千万雨点，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在这昏幽的夜里，笼着似是要逃走的车架。那从车辙流淌而下的血液才滴到地上，就被雨水晕染，浸入濡湿的泥土。车轮滚过，激起道道水花，在水坑里，一圈圈的荡漾。

    景文帝寅卯年，崇阳长公主下嫁周太尉独子周彦清。

    周彦清为太子伴读，自幼与公主相识，总角之交，青梅竹马。后经太子殿下撮合，终获文帝认可，才有这一出良缘。

    长公主容颜美貌，身份高贵，便是太子也不如她得文帝喜爱；而这周家公子清新俊逸，雅人深致，世人皆道是明珠碧玉，佳偶天成。

    果然，成婚之后，长公主与驸马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一时传为佳话。

    可惜好景不长，周彦清染病，遍请宫中太医也无法子，不久与世长辞。长公主昔年曾怀有身孕，无奈小产，伤了身子，难有子嗣。只是驸马却分毫不曾介意，至死未有妾室，更不曾有子嗣。周太尉痛失爱子，又断了后继，遂辞官回乡，不愿再待在这京中，以免睹景思人，倍添感伤。

    后来文帝示意崇阳长公主另寻夫婿，却被拒绝了。连今上登基后也曾在朝中遍寻适宜的人选，依旧被长公主推辞。故而，人皆以长公主难忘亡夫，情深不减。

    崇阳长公主素日里最不喜外人提起周驸马，尤其是昔日欢愉时光，最初有人想借此讨好长公主，反倒招了重罚，人们也只猜测怕是长公主爱惨了驸马，甚至不愿与人分享其名姓。

    外人眼中，周彦清一死，明珠便失碧玉，却不知，明珠，死在了碧玉前头。

    崇阳长公主站在回廊里，抬手掐掉伸到檐下的细嫩枝叶，扔在地上，捻着指尖的雨水。

    她和阿清多年相识，结为连理，当她知道父皇答应为自己赐婚时，是多开心啊。旁人都说周家公子峨冠博带，面如冠玉，和她正好相配，连太子哥哥也是这般认为的。只有父皇不同意，说他看不出周彦清待自己有什么不同。

    可惜那时年少无知，不懂事，一心想着说服父皇，却从不曾如父皇般仔细思考。后来，父皇架不住自己的苦苦央求，只得同意。

    记得，父皇把周家父子都叫了过去，询问他们的意见，问周彦清是否愿意娶自己为妻。躲在屏风后偷听的她，紧张地快要忘记呼吸，终于听见了沉稳的一声“遵旨”，才放下了心来。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啊！若是愿意，自是回答愿意，遵旨，好一个“遵旨”啊！

    可他既然并非真心爱自己，何必答应！自己贵为公主，难不成还嫁不出去吗，非得赖着他不成？！

    当时的她只想着心愿成真，急着嫁作周家妇，即便是未婚夫君极少表达对这门亲事的热情，自己也会替他找好借口。朝堂事物繁重，性子本就清冷。。。。她对所有该看明白的地方视而不见，只一厢情愿，也不怪会自讨苦头了。

    新婚之后，他们之间也有过一段和睦生活。直到一日，她突发奇想，未叫人通报直接去了书房。

    那个叫穆儿的丫鬟，坐在自己夫君的腿上，喂他吃荔枝，乖巧地笑着，一脸娇羞。她从前知晓这穆儿是早先就伺候着周彦清的，又是清纯样貌，瞧着不是个勾搭人的，便一直容忍她的存在。

    哪里料到，竟会是这样！

    她冲上前去，想把人从周彦清腿上拉起来，拉出去，那穆儿倒真是柔弱不堪，她不过轻轻一扯，便受不住地倒在地上。

    而周彦清呢？他是自己的夫君啊，居然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弯下身子去扶那个贱人！她堂堂崇阳长公主，这天底下有几个比她高贵的女子！如今，却被一个矫揉造作的贱婢给比下去了？真是荒唐可笑！

    见着周彦清依旧紧搂着人，她自然不肯，上前牵扯，结果被他推了一把，重重地摔在地上。

    冷冰冰的地面，还有她冷冰冰的心，眼泪不由自主流下。

    她骨子里身为公主的自尊不允许她如弃妇一般，她拼命想站起来，可是，好疼啊。她的肚子像有什么坠下了，有东西流出来，似乎湿了下襦。

    她看到周彦清厌恶的眼神渐渐变成震惊，她看到穆儿一脸慌乱，她看到，自己身下，一片鲜红，然后，眼前一片黑暗。

    等长公主再醒来，她已回了皇宫。太医说，她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孩子。

    父皇来看她，劝慰她放宽心。周彦清什么都没敢说，文帝还只以为长公主是自己摔了，就责怪他一句照料不佳。等从女儿这边听了事情缘由，大怒，便要当场将周彦清下狱。

    可崇阳长公主不愿，她被人这般对待，若是闹得人尽皆知，那她还有何颜面？

    如祈求父皇将她许配给周彦清一般，乞求父皇把消息瞒下来。除了文帝和太子，其他人都只以为长公主步行小产，在宫中修养身体。那些个知情的下人没胆子说出去，至于对外说是进宫来陪护长公主的周彦清和穆儿，已被关入了掖庭。

    她养了多久的身子，两人便在里面受了多久的苦。

    后来，她告诉父皇，想回公主府了，讨要了好几个掖庭的小太监，再后来，驸马病逝，公主府里的密室，整日血腥不消。

    父皇知晓她的苦，虽然暗中劝诫，终究没有拦着。至于太子哥哥？那穆儿早年正是他赐过去的，如今，又有什么资格管教她？

    她原本留着两人，最想要的是狠狠折磨他们，让他们跪在地上求她，说他们错了，求她饶了他们。那穆儿没忍住，果然像狗一样哀求她。她命人日日折磨周彦清，不想倒是激发了他的血性，见了她，只喊她毒妇，实在令人不爽啊。

    于是，她终于狠了心，当着周彦清的面，把那贱人给凌迟了。一刀一刀，片下的肉，直接喂了狗。那周彦清既然不认错，也不必说话了，索性拔了舌头，也免得行刑时的叫喊声烦人。

    这么多年，她留着周彦清的命，让他受尽折磨，偶尔去看时，竟不知那还能否称得上是人了。内心的恨意，或许还有，或许已经消失，只是若要放了他，终归不甘心。

    今夜，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纯妃望着这连绵不断的雨，叫人做了糯米糕，给景瑞帝送去。

    瑞帝正在批改折子，听了外面的传话，就猜到纯妃来意了。让人进来，也不主动挑明。

    纯妃小心地问道，生怕惹了瑞帝不高兴。“陛下，臣妾听说谰儿今日说错了话，惹您生气了？”

    “还好，”瑞帝淡淡回答。

    “谰儿也是被那些流言冲昏了头，一时想差了，还望陛下宽恕他，莫要和他计较。”纯妃惶恐着，内心却不大快活。陛下包庇了崇阳长公主这么多年，如今仍要偏帮着，实在偏心！

    “我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吗？”瑞帝拿了块糕点喂纯妃，“当初确实是自己对不住崇阳，只是，纯儿，那穆儿和你究竟有什么关系，朕也不是不记得的了。”

    纯妃一听吓坏了，赶紧跪下，“求陛下恕罪。”抬头望着瑞帝，眼泪盈眶。

    瑞帝把人扶起来，“放心，我甚至从来都没告诉过崇阳，想来，当初是穆儿自己心大，你又不知情，我怎会迁怒于你呢？”

    纯妃这才放心，小鸟依人地靠在瑞帝怀里。

    她与穆儿都是孤儿，自幼卖进宫里，教养她们的老嬷嬷希望她们穆穆纯纯，才能伺候好主子，便赐了这样的名儿。嬷嬷死后，两人也算是相依为命，亲如姐妹。

    她运气好，遇见了还是太子的瑞帝，进了东宫，不想穆儿依旧受苦，可又担心被分了太子的恩宠，便求了太子将她赐给伴读，也能有个好去处。不曾想，后来竟然出了那样的事。

    可她不敢向太子求情，她什么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