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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新生报道的第一道风波

    她甚至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未来,在这个偏僻落后的农村,接受现实的安排,过完自己匆忙而没有意义的一生。就跟这里大多数人一样,盲从、无知、罪恶,被强加在身上的担子压得无法喘气,陈兰花觉得很绝望,可生活在这里的人却并不觉得。

    或许……这就是她跟这些人唯一的不同,就像王月桂,远嫁到这里,丈夫没用,公公蛮横不讲理,自己还要受封建思想的荼毒,可依旧不能改变王月桂早已根深蒂固的三观,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操劳一生。王月桂也会觉得自己辛苦,但她会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希望他们将来有出息,然后赡养她,给她养老送终。所以为了这个并不是很切实的美梦,哪怕现在再苦再累,她心甘情愿无私奉献,为了将来儿子能惦念自己这点养育之恩,王月桂会对陈文强百般溺爱,也好将来能把这份功劳拿出来要求儿子养她。

    陈兰花目前对这种畸形的亲情没有办法做出太好的理解,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并不想拥有这样的血脉亲情。她厌恶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不能给予她健康的成长环境,甚至都不关心她的成长。

    这个所谓的家里面,没人关心她到底需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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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有药酒,但是味道特别大,陈兰花不敢往自己身上擦,怕被王月桂知道。第二天她起来发现淤青的地方更严重了,她躲进临时搭建的露天卫生间里撩开衣服看,肿得比昨天更厉害,按一下就疼。

    去上学的时候她走得很慢,陈凤娇退到她旁边,从塑料袋里扒拉出一个深色瓶子丢给她,大大咧咧的样子,说道:“喏……药酒。”

    陈兰花接了,朝她笑笑,“谢了。”

    到半路的时候她俩躲进旁边的树林,陈凤娇帮她擦药酒。

    “没告诉你妈?”陈凤娇边帮她擦药,边问。

    陈兰花皱眉,忍着疼说道,“告诉她有什么用,她又不管我。”

    “啧,”陈凤娇摇头,“那也比我家那位强。”

    陈兰花不说话,她们两人不需要对比,没有意义。她现在跟陈凤娇勉强算是朋友,但王月桂再三警告她不许跟陈凤娇往来,怕被带坏。

    “你要继续读书还是去打工?”擦完药酒,陈兰花边走边问。

    陈凤娇伸伸手臂,仰头望向天空,“我也不知道,没钱,成绩又不好,读书能干嘛?”

    “嗯……”

    也才是个半大孩子的陈兰花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反正她是注定要到镇上念中学的,就在她小叔任职的重点初中。

    如果她非要和陈凤娇比较,唯一庆幸的就是这一点了吧?因为即使条件再不好,王月桂两口子也没剥夺她上学的权利,反而是要他们几个孩子都要努力学习。陈凤娇就不同了,她家主要的收入来源是靠陈发荣给人淘沙,然后用拖拉机给人运到家里,按一车多少钱来算,挣的也不少,但全部都被陈发荣拿去赌了。陈凤娇家四个孩子,她是老大,往下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妹妹,房子是简陋的小平房,姐弟四个和妈妈挤在一个房间。

    陈凤娇的妈妈村里人都管她叫阿琼,也是远嫁来的,听说娘家条件不错的,阿琼还上过高中,唱山歌唱得很好,陈兰花也时常听到阿琼跟着影碟里面唱戏。但是阿琼很懒,连菜都不种,一家人平时就是煮点粘稠的大米粥将就着吃,饭桌上连根青菜都没有。

    陈凤娇家也是一贫如洗,她学习成绩不好,两个弟弟也是一塌糊涂,陈发荣根本不可能让他们姐弟继续读书,所以等待陈凤娇命运的,只是去广东的工厂打工,然后找个男人嫁了,重复着无数农村女孩的生活轨迹。

    --

    小学毕业的那天拍毕业照,陈兰花依旧面无表情,淡紫色的长袖衬衫,短黑的头发,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要多土气就多土气,她站在最边角的地方,双眼冷漠的注视前方。

    陈兰花想让陈凤娇跟着自己一块去镇上念书,但最终陈凤娇还是拗不过家里,去了广东打工。其实竹木村里很多女孩都是跟她一样的命运,小学毕业就被家里剥夺了继续上学的权利,年纪小小的就去广东的厂子打工,几年之后嫁人,生孩子,一生就这样被消耗完了。

    --

    去镇上报道的那天,王月桂没跟去,是放暑假回来的陈兰金带她去的,算起来镇一中不仅是陈兰金的母校,也是陈文强的母校。

    陈兰花很不喜欢这个大姐,至于理由,她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很小的时候她这个大姐半夜睡觉的时候摸过她,陈兰花觉得反感,觉得……恶心。而且陈兰金给人的感觉就很不正常,说话颠三倒四,做事没章法,神经兮兮的。

    陈兰花以前来过小叔家里一次,在这里喝过那种盒装的没有味道的据说是早餐奶的东西,那是小婶婶给她的,是她那个凶巴巴的小堂弟喝剩下不要的,她当时觉得很难喝,只喝了一口就不要了。

    这次来报道,她最先要去的还是小叔叔家。

    小叔家就在学校里面,新生报道第一天,校园里到处都是带着行李的家长和学生,公告栏张贴着每个班的名单,前面挤满了人。陈兰花好不容易才在重点7班找到自己的名字,然后发现这个班还有一个跟自己同名的人。

    陈兰金把她带到陈清家就走了,说是要赶车回省城。新生开学,陈清做为教导主任,一上午都在忙,李雅琴(陈兰花的小婶)顾着自己的事,也没管陈兰花。

    只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问,“知道自己在哪个班了吗?”

    陈兰花拘谨的点头,“嗯。”

    “那就行,”李雅琴边吃饭边说,“既然来了这就要好好学习,你们叔叔把你弄进来也不容易,不然以你的成绩是进不了重点班的,你不要学你大姐和大哥,光给你叔叔惹麻烦;学校就这么大,谁家都会有个亲戚的孩子在某个班,这不算什么,但不要给自家人脸上抹黑知道吗?你叔叔当个主任不容易,你们来了就注意点。”

    这时候陈兰花只能乖乖点头,“嗯……”

    她一直知道小婶看不上他们家,觉得是村里出来的,没文化,平时联系也不多,过年过节回去的时候也是嫌东嫌西,指画着他们做这个做那个,连王月桂这个大嫂也不放在眼里,陈兰花打心眼不喜欢这个小婶,但她不敢表现出来。

    “找到自己的宿舍没有?”吃完饭之后李雅琴又问。

    陈兰花一头雾水,摇头,她根本不知道要找宿舍这件事,陈兰金也没有告诉她,一时间,陈兰花心里慌张起来。

    “一会吃完饭我带你下去,”李雅琴起身打开电视,“你叔叔今天很忙,没空带你,你晚上还上来吃饭。”

    “哦……”

    新生开学,学校食堂会出售那种一次性饭票,这样家长就可以带着自己的孩子在学校买饭吃,不用到外面去。

    陈兰花跟着李雅琴下来的时候林荫道上就有很多端着一次性饭盒在吃饭的家长,陈兰花低头扯扯自己的黑色喇叭裤子,以及上身那件枚红色t恤,都是最老土的款式。这是暑假的时候她和邻居的几个小姐妹去集市上买的,十块钱一条裤子,八块钱一件t恤,这算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穿新衣服,买回来时她还沾沾自喜。

    现在看着周围的同龄人穿着牛仔裤、好看的花衬衫,她觉得自己这身装扮简直丢死人了。

    李雅琴带着她左拐八怪,来到食堂正对的上方,那里有一个高坡,有一小片女生宿舍。房子是老式的平房,墙壁旧得都掉皮了,床是可以容两个人睡的大铁床,也分上下铺。

    连看了七班的两个寝室,都住满人了,到最后一间的时候才有一个空位,但这张床已经有一个学生占了,行李放着,但人不在,估计是吃饭去了。

    “先把你的凉席被子什么的铺上去吧,”李雅琴对站在身后的陈兰花说道,“这是两个人睡一张床的,你收拾好就和同学认识认识,我一会还有课,就先走了。”

    “哦,知道了。”

    李雅琴走后,陈兰花低头把自己寒碜的行李放到床上。

    宿舍很小,两边都有床,只在进门那里有一张小桌子供学生摆放饭盒,没有凳子,没有插座,也没有电风扇,整个宿舍就只有她这边的床位有一小扇铁栏窗,陈旧发闷的环境跟陈兰花此刻的心情也差不多。

    陌生的环境让她发慌到手心冒汗,直到小学毕业,她都没怎么离开过竹木村,最远的地方就是去镇上,她觉得自己的见识太有限了,肯定会被人认为是土包子,自尊心很强又敏感自卑的陈兰花表现得很无措,隐隐有了退缩之意。

    陈兰花看着床中间那个漂亮的拉杆箱,有点羡慕,再看看自己手中皱巴巴的矿泉水纸箱,心中顿时不是滋味。她摊开凉席,把床铺了一半,剩下那一半就是她那同学的。

    收拾完床铺,寝室里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的回来了,但是谁也没主动跟陈兰花打招呼,陈兰花也一直低着头装作没看见她们。

    她数了数,寝室一共十张床,一张床睡两个人,总共得有二十个人,现在回来的有七八个了,但是和她同床的那个女生还没回来。

    陈兰花自己坐在床上,把那点衣服摊开了又折,折了又摊开,宿舍的女生开始聊天,她安静的听着。

    “你去教室占座位了吗?”女生a问女生b。

    女生b回答,“当然去了,占了床位之后我妈立刻就带着我去教室了,当时班主任还在那里,哎,对了,你注册没有?”

    “注册?你是说在班主任那里签字那个吗?”

    “对啊,就是那个,写个人信息那个注册表。”

    “写啦!刚来就写啦!”

    陈兰花想问她们注册是什么,在那里注册,可是抬头看人家没往自己方向看,她又把脑袋偏开了。

    陈兰金是直接把她带到小叔家的,根本没去什么注册,教室在哪她也不知道。

    过了一会,又进来三个人。

    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和一个小女生,三人都穿得很体面,寝室其他女生纷纷向他们行注目礼。

    三人直接走到陈兰花所在的床铺,看到她坐在床上,那位女生的爸爸皱眉,“这个床位是我女儿的,我们早就占了。”

    学校的床位,座位,新生报道的时候谁先到就归谁,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陈兰花拘谨的看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理直气壮一点,“这是双人床位,一张床都要睡两个人的。”

    那个男人又皱眉。

    对床的女孩应该是跟他们认识的,说道,“是一张床睡两个人的。”

    那对夫妻彼此对视一眼,又上下打量了一遍陈兰花,眼中的嫌弃是个人都看得出来。陈兰花脸上火烧火烧的,觉得很难堪,低着头不敢说话,双手拘谨的揪住自己的衣摆。她突然想回竹木村,因为那里有她熟悉的一切,在那里她可以昂首挺胸骄傲的走在土路上,听别人夸奖她学习成绩好,期中考试期末考试又拿了双科优秀奖状和三好学生奖状,在那里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宿舍的气氛变得很奇怪,别的同学也没出声,都安静的看着,能来镇一中的学生都是附近家庭的孩子,家里经济条件肯定要比陈兰花家好太多倍太多倍。

    陈兰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新环境的第一天就被打击得七零八落,整个人就像被狠狠捶了一拳,脸色充血一样红。

    不过这还不算,那对夫妻把自己女儿的行李从床上搬走,搬到了对面那个女孩床上,并说,“我家陆桦先跟小樱你睡几天吧,我回头找一下老师,看能不能给陆桦换寝室。”

    叫小樱的女生笑笑,露出两个小酒窝,爽快道,“只要陆桦不嫌三个人一起睡挤就行。”

    那对夫妻就这样当着陈兰花的面,把东西都搬了过去。

    陈兰花把脸转开,继续收拾自己的衣服,她面对着斑驳的墙壁,也没人看见她爬满脸的泪水。

    开学第一天,她就被人狠狠的给了一记心伤,以至于往后余生,她都不能很好的释怀,每每想起都有伤心。

    --

    晚上第一次晚自习,因为去澡堂洗澡晚回来的陈兰花,没能跟着寝室的女生一起去教室,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教室在哪;匆匆把洗漱用品放好,头发都没擦干她就去教学区找自己的教室,夜幕降临,校园里除了路灯,就没人了;办公楼和教学楼映射出橘黄的灯光,更显得陈兰花孤孤单单。

    等她找到7班教室的时候,班主任已经在讲台上开始讲学校纪律了,教室里坐满了同学,她站在外面不敢进去。

    一直隐藏在心底的怯弱,终于在新环境里全数爆发,陈兰花在外面站了一会就离开了,她想等下课了再进去。

    等到第一节自习课铃声响起,学生从教室涌出来,寂静的校园又开始喧闹起来,陈兰花这时才从草坪的石凳上起身,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从后面进教室。

    她走到最后一排,问前排的女生,“这个座位有人坐吗?”

    那个女生正和同桌聊天,见她问,就笑着说,“没有,不过这桌子也不好,前面有几个空位,要不你去前面看看?”

    “不用,这里挺好。”

    初入陌生环境时的心慌了拘谨再次被陈兰花隐藏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她一如既往的冷漠。

    前排的女生貌似很热情,继续问,“你第一节自习没来吗?”

    “嗯……”陈兰花习惯性的趴在桌上。

    “那你填注册表了吗?你叫什么名啊?”

    “陈兰花。”

    “哦!”那个女生恍然大悟一声,“原来你就是陈兰花啊?刚刚班主任一直念你名字没人答应,以为你没来呢。”

    “噢……”

    “我叫黄叶淑。”女生继续说道。

    陈兰花看她一眼,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嗯……”

    不管如何,这是她来这里第一天唯一一个对她表示善意的人,多少给了陈兰花一点心灵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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