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与天斗

    长安城外，有一山名为天梓山，此山无华山之险峻，无泰岳之雄伟，却隐藏了太多的故事与传说。天梓山南峰，有一宫殿名为婆娑宫，在罗云门掌门成凰长公主上山修行隐居之前，婆娑宫的是属于乌丘谭家的。

    乌丘，是一个很多人都听过但很少人踏足过的地方，没人知道乌丘是在南还是在北，有田地几何人口多少，除了谭家人。每一个自称是从乌丘来的人都被视作江湖骗子，除了谭家人。

    乌丘谭家，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家族，有传说言道，谭家每一百年都会出现一个不死之人，此人是为侍天而生，有通天之能，能够上参天意，下通亡灵。此人已超然出世，不仁不奸，不喜不怒，冷眼相看世间事，以万物为诌狗。

    不死之人，并非永生。自古以来，但凡坐掌江山者都会自称为天子，谭家的侍天之人即为天子之臣，他们会选择侍奉一个王朝，从该朝开国起，就成为该朝的大祭司，将王朝气数系于天命，而行踪不定来去无影，直到王朝气数将尽之时，大祭司才会再度现身，王朝覆灭，若他不另选王朝侍奉，那他的生命也就随之而尽。

    相传，有的大祭司活了几百年，有的大祭司只活了几十年。上一个不死之人死去，另一个不死之人才会出生，新旧更替换，就如同皇朝迭变，权力交替。

    南晋永成三十年，六月初九日，昭明公主率军前往边关祁灵抵抗入侵的北敌军，她出城之时，身着天青色广袖锦袍的大祭司在天梓山北峰的祭天神坛上燃起一把天火，画地为阵，日日祁告，长安城外升起一道贯日的神光，经久不息，白日如长剑指天，晚间如火光冲破长空。

    随着时日推进，那道直射云端的神光渐渐暗淡，逐步收起耀目的锋芒。

    长安城被奇袭而来的北军围困，南帝开城请降前发诏书到祁灵前线，饬令昭明公主收兵投降。

    天上的那道神光仍在。

    三个月过去了，大祭司依旧守在神阵中，让人惊叹的是，三个月来她没有离开一步，没有吃喝，没有盥洗，但是她那如珍珠一般的皮肤未粘半点尘埃，她光彩自若，红唇不断启合，念着谁也听不懂的术语，双目紧闭，两道黛色峨眉蹙得越来越紧，这三个月来，她一直这样，像是在施法，又像是在向谁探问着什么。

    直到九月初九日晚，那一道神光倏然消失，徒留黑色夜空，再难见光芒。

    她猛地睁开了双眼，直望着那神光消失的地方，坛中的天火烧得旺盛，火光照亮她的绝色面容。

    “昭明公主死了……”她说出三个月来的第一句正常的话。

    神坛边轮番守护的童子惊讶万分，而她的面上不见悲伤之色，仍是淡淡，只道：“南晋亡了。”

    她没有离开神坛，即让人将昭明公主的生辰八字并身殒时辰写在黄色纸上，她持纸做法，将纸并昭明公主的孔雀金冠投入天火中。

    她想送苏景宁最后一程。

    这不算是犯忌，只是私心驱使。

    金冠入火，火焰猛然蹿起，神坛上的火光渐渐聚拢，幻化成身披白色甲胄满身鲜血的人形。

    苏景宁睁开眼，一时看不清眼前事物，也不闻刀兵之声，自己身上也没有一点痛楚了，只见眼前火光漫天，大祭司从火中向自己走过来。

    “大祭司？你怎么来祁灵了？可是长安已失陷？”她急切地迎上来，问大祭司道。

    “战场之上烽火蔓延，刀兵相接，甚是危险，大祭司切莫逗留，快快撤去吧，还请大祭司通报父皇，请他勿忧，等昭明突出重围，便率军回救长安！昭明必保南晋……”

    “殿下……”大祭司平静地打断她，超然俗世之人第一次为人叹息一声，“殿下已殉国而死，将赴往生，何必还惦念世间之事？”

    “再说……自见到我，你就知道南晋将亡了，只是你不敢相信……”

    “南晋亡了？”她双眼含泪，万般不肯接受已知的事实，痛心地呐喊一声：“不！你怎能这样？南晋怎么可以亡？大祭司，你命属南晋，就从未想过守护南晋吗？你就这样看着南晋毁灭？你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是，你是天选之人，凡人不可伤你，只要国不灭你就不会死，你活得厌烦了，冷眼看着南晋覆灭，高高兴兴地等着这一天！可是我们呢？千百万南晋之民，两百多年为南晋流血牺牲的人，他们可都曾是活生生的人啊！你看着我们挣扎奋斗，为南晋付出一切，你知道我有多苦，可你只是看着而已！知道我为什么从不相信关于你的传说是是真的吗？因为我就是不敢相信有人命属南晋，有通天之能，却不救南晋……”

    她一如既往地安慰自己安慰世人，“可是天意如此……”

    苏景宁嘶吼着打断她：“天意？什么是天意？天意就是南晋当亡？天意就是我与这数十万将士当死？”

    她沉默了。

    “不……”苏景宁突然停止了质问，她看着眼前的大祭司，突然意识到一些事，“不，大祭司你别再骗自己了！其实你也不信天意的对不对？不然你为什么要见已死的我？你根本不是无情，你来送我就证明，你也会悲悯世人，你心里其实希望自己可以阻止南晋覆灭，可你又不敢与天斗！”

    “与天斗？”大祭司一怔，心中震动，有了从未有过的感觉。

    苏景宁点头，带着悲愤绝望的火焰向她走来，“人就不能与天斗吗？我虽然知道我已经死了，已经输给了所谓的天意，可是我仍相信，人定胜天！只是可惜我不能重来一世，不，连多有些时日可活都不行，可惜我无能，不能阻止国之倾覆……”

    “是，这一世的你已经不能了……”大祭司若有所思，“公主殿下，你该走了，去往生吧，我送你……是你说得对，我并非无情，我很为你伤怀，所以，在我也将化为虚无之前，我决定犯一次大祭司不该犯的忌讳，为你挑一条好的往生之路，看，前面有两条路，白光之后是往生之路之开端，我陪你走……”

    “那黑焰之后呢？”

    “黑焰之后的另一条是绝路，进去了便是放弃往生，化作虚幻。我们走往生之路吧，来世，你会生在安乐之家，太平盛世，不复今生苦难”

    “我不要！”苏景宁双目含恨，对她道：“我不想生在太平盛世，我只想扶国之倾危，既然此愿已成空，我也不想有来世了。”

    话音一落，苏景宁就向那黑焰投身而去，却被大祭司一把拉住。

    “殿下！”

    苏景宁回头望她，看见她面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光彩，她的双眸中竟有了活人的渴望，她说，“公主殿下，我们重来一世吧！”

    她说，“的确，我能做的不只是冷眼旁观而已，的确，我不该什么都不做！谁说我活得不耐烦了？我也可以多活一些年头不是吗？南晋已经延续了二百多年，为什么不能再延续二百多年？”

    她拿出两块玉珏，含笑看着，“殿下，其实还有第三条路，不是虚无，也不是往生，而是重生。殿下，重来一世吧，看看我们究竟能不能斗过天。你这一世太苦了，重来一世，你要么救国完成夙愿，也或许能得到另一种圆满，这也算是我为你尽心，全看你的抉择了。殿下，你不是很小的时候就在婆娑宫一遍遍问我，为什么你是你？为什么苏景宁必须成为苏景宁吗？这次我会给你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