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八十七

    她抬起头看住谢逸安，“你这么多年刀山油锅里的拼命，跟我不是一样的吗？”

    谢逸安放开捏紧在裤袋里的手，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擦了几次火却怎么都点不着。他啧了一声，烦躁的一把扔了出去。

    庄妍继续道，“我知道你又要出发了，这次有可能会回不来，你来跟我交代些生意上的事情。是这样的吧，其实用不着找我，你跟庄家的生意，他比我知道的多，还有……”

    她倔强的一扬下巴，“这次我也要去。”

    “胡闹！”谢逸安皱了眉头喝道。

    “你瞒不过他，他会跟去的，他去，我也去。”

    “不行，你不能跟去，安爷也不会让你去的。”

    “我会说服他，小逸哥哥，如果那个人在这里，你会放他一个人下这生死场吗？”

    谢逸安咬了咬牙，没吭声。

    庄妍得胜般调皮的吐了吐舌头，“你放心，我一定有用。”

    谢逸安沉默半响，烦躁的捋了捋头发，他看着远处依稀亮起的灯火，叹息的开口，“我不会告诉小绪的。”

    他说“小绪”，而不是“安爷”。

    庄妍终于真心的笑了。

    秋日的风有些凉了，铺子打烊后，小李让那帮生命力旺盛一刻不得消停的小工们都回去了。他走到铺子外倒了垃圾，回来准备关门时，一个很久没听到的声音喊了他一声。

    那曾经是他最熟悉的声音，近年来却越来越陌生了。

    小李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他皱着眉回过头，就看到深灰的暮色里。形影单薄的男人穿了一身黑色，满脸疲倦的站在门口，眼神却有些狼狈躲闪。半响之后才看向小李，问他，“最近还好吗？”

    又有大半年没见了吧，小李忽然哽住了喉咙，他的小少爷，变得越来越沉默冷硬了。

    谢逸安看了看天，阴云压城，就如那个他再也不愿意回想起来的夜晚，他觉得格外累。明明面对的是自己的铺子，他却在问小逸，“我能进去歇一晚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把自己当做了这个家的外人。

    小李被他逗乐了，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沉默的拉开房门，谢逸安闪身走了进去。

    铺子里什么都没有改变，这大半年，小李好像什么玩意都没卖出去。

    片刻的怔忪之后，谢逸安歪斜在老旧的藤椅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合上了眼睛。

    天空忽然打了一声巨大的雷，谢逸安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他的左脚腕隐隐作痛。当初他伤得太重，养的又不太好，这只脚落下了病根。一到潮湿的雨天就像锈住了一样，不轻不重的疼着。

    谢逸安苦笑一下，如果被道上的人看到谢小少爷这副连听见打雷都会哆嗦的样子，不知道多少人又会振奋起杀之后快的欲望。

    可是如果没有一个地方，没有一刻能够让他稍稍放松，他怕这一切还没结束之前，自己就先绷断了神经，变成一个疯子。

    也许变成疯子还是个好事。

    谢逸安闭着眼咧一咧嘴，却怎么都睡不着，暴雨突然下起来，哗啦哗啦的冲刷着他小小的铺子，他听见小李脚步轻而急的跑去二楼关窗。

    其他他不必害怕吵醒自己。

    这种催人入睡的雷雨天，他却连一贯的浅眠也做不到。

    只要闭上眼，轰隆的雨声充斥着他的耳朵，眼前就总会浮现出那晚的情景。他拼命的哭喊着，让人踩到泥里还苦苦的哀求着。他是谢家小少爷，顶着小叔叔的名号，却连自己的几个弟兄都救不了。

    他没能给在地下的刀疤一个交代，他什么也没做到。

    随着雨水浇灌下来的鲜血，流进他的嘴里，他的眼睛里，他的耳朵里。

    全是红的，全是腥的。

    他睡不着。

    可他真的很累了，窝在曾是某个人专属睡床的躺椅上，他只得片刻的安歇。

    也许也是最后的安歇了。

    这三年，他查的很苦，也许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他弄明白了很多事情，可是又出现了更多不明白的事情。

    他不知道这个阴谋到底有多大，到底指向何方，只知道它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犹如浩瀚宇宙。

    他也不知道自己再查下去的意义到底在哪里，谢家的事情，跟他还有没有关系。什么都不知道，人心的纠缠让整个迷局越滚越大，谎言还是真实，他已经厌倦了。

    迷迷蒙蒙间，小李好像来给他盖了一床被子，他装作睡着了，没动。

    暴雨敲打门窗地面的声音渐渐小了，听不见了。谢逸安的眼前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白色，渐渐的连在一起，变成了一个人的影子。

    谢逸安凝神去看，那影子从远处走过来，脸和身形愈加清晰，很年轻的样子。跟在世的时候很不同，似乎是在认识谢逸安之前的青年时期。

    谢逸安哽住了喉咙，他艰难的开口，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刀疤。”

    对方笑着，心情很好的样子，拍了拍谢逸安的肩膀，爽朗的笑道，“小少爷，好久不见啦。”

    “小少爷”的名号很久没听了，他忍不住想掉眼泪，一见到故人，他好像又要变回原来那个软弱的谢逸安。

    谢逸安摇摇头，他现在没脸见他，“对不住……刀疤，我，我……”

    刀疤露出一点同情的模样，又拍了拍他，脸色顷刻间恢复了愉快。“没事没事，都过去了，那些弟兄在这边可好。小少爷，你别太苦了自己，做得很好，你做得很好了。”

    谢逸安只是摇头，眼泪糊在眼眶里，他满心酸楚，有好多好多话想倒出来，却一句都说不上来。

    刀疤却像是都明白似的，安慰的拍着谢逸安的背，一脸柔和的笑意。

    很久之后谢逸安才平静下来，他又碰了碰对方的身体，柔软的，有温度的，真像生前的样子，

    他问，“我是在做梦吗？”

    刀疤挠挠头，“我也不清楚，这边的事儿我一向弄不清。”

    谢逸安也让他一脸挫败的表情弄笑了，他像以前一样捶了他一下，骂道，“怎么还不去投胎啊！”

    “我不是还等个人嘛。”

    谢逸安怔忪了一下，“那也就是说，小叔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