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哈奇特勤
寒风割面如刀，几个袒露臂膀的突厥青年在旷野中纵马骑射，大的二十出头，小的十六七岁，无一例外满身伤疤、神情彪悍。阿史那家的狼崽子是在马背上和刀箭下长大的，所以训练从来不是打斗嬉闹，他们巴不得有人落马而死，正好少一个竞争可汗大位的对手。
义成公主远远看着他们，心中百味杂陈。这几个狼崽子是她用鞭子打大的，他们身上逐渐显露的狼性是她最大的成就，可就在昨天，杨黛从骑射到格斗，挨个教了他们一遍怎么做人。至于学问见识，一位大唐公主更是无情碾压了所有突厥同龄人。
站在义成身边的杨黛确面色凝重，“还请婶娘大人不要苛责特勤们。特勤们的武艺和品性在长安城里也是一等一的人才，那些纨绔自不必论，便是与公卿后人相比于丝毫不逊。”
义成只道是杨黛安慰，又问：“李世民的那几个皇子如何？”
“婶娘有所不知，雀儿年幼时可是长安第一纨绔，不光是公卿后人，连皇子都被我打过。”打几个特勤而已，老娘早就习惯了，杨黛得意洋洋。
杨黛样子让义成有点恍惚，当年还未登基的杨广也是这表情。于是气恼和失望消失了，心底那久违的皇族骄傲再次泛起，眼前这小妮子毕竟姓杨，大隋皇室自然是天潢贵胄，岂是蛮夷之辈和乱臣贼子可比？
义成不知不觉露出一丝笑意，“听说是你还是年轻一代里公认的修行天才，当着是惊才绝艳。那些小崽子输给你也算正常。”
“天才？没人知道我付出了什么代价……”杨黛欲言又止，神情变得落寞，“天才有什么用？天才能快乐吗……第一纨绔不过是孩子气的叛逆罢了。我记得戏文里唱道：愿生生世世莫生于帝王家，可我不但是大隋公主，还是大唐公主，双料帝王家。”
这话如一柄锥子直刺内心，义成的笑意僵住了。
风还在吹，雪还在落，特勤们还在远处喧哗……这一切跟自己有关系吗？从十来岁出塞和亲到如今，她又何尝快乐过一天？
“和亲之事……”义成几乎要说不想嫁就不嫁了，终究没说出口，“和亲之事不能依着个人心意……婶婶能做的，就是给你一个最好的婚礼。”
……
抓住萧皇后杀人驻颜的痛脚之后，传教的主导权终于到了颉利可汗手中。他要求召集一场大祭祀，以长生天的名义宣布他是长生天在尘世中的代言人，是集军政教三权一身的可汗，是草原上至高无上的神可汗！
想象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在自己手中崛起，颉利热情百倍的投入到布道之中。他很快就厌烦了，与想象不同，他每日所要面对的都是一些无比琐碎的事务。
这也难怪，王庭中狼骑十余万，加上妻儿奴隶就是数十万人，举办如此规模的大祭祀千头万绪，而且各种意外层出不穷……
烦闷的颉利可汗霍然起身，在金帐内来回走动。萧皇后嘲讽的看了他一眼，继续气定神闲端的处理传教事务，各种指令行云流水般从手里发出。
从来没人敢对自己如此无礼，何况还是个女人。颉利狠狠盯着对方，恨不得抽刀将其砍倒在地。最后他还是忍了下来，这个女人不有智慧、有手段，此时还要借助于她。
不怕你脾气大，就怕你没本事，我连杀人驻颜这种事都能忍，些许的无礼何必放在心上？这个女人确实很厉害，可她再厉害不还是为自己所用？想明白之后颉利的心情好了起来，很多事情也变得清晰起来。
“来人啊！”颉利大声下令：“命前往圣山的两千狼骑不可过多杀伤，把圣山信徒带回来。”
萧皇后似乎有些意外，她放下手中信札，疑惑的看着颉利。
“那些信徒都是现成的火种，能在替本汗传遍长生天的旨意。”颉利霍然转身，目光炯炯注视着萧皇后，这是他自认最有男人味的表情，“皇后陛下，传教的事情由你全权负责，我不再插手。你们汉人不是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吗？本汗这点心胸还是有的。”
萧皇后冷哼一声，“你到不是全然的笨蛋，终于明白了上位者不必事事躬亲，只需掌控全局便可。”
居然当面嘲讽！颉利用最后的理智走出金帐，让外面的寒风帮自己冷静下来。
我是神可汗、我的胸怀无比宽广……颉利都不知道是怎么说服的自己，冷静下来的他走回萧皇后身边：“替我做事你也不必觉得委屈。我把话放在这里，突厥一定会征服大唐，到时你的国仇家恨本汗都给你报了。”
萧皇后并没有表现出颉利想象中的感激涕零，反而走到颉利面前嘲讽的道，“原以为你是个土匪，想不到还是奸商。我费尽力气经营的圣山被你一口吞下，却还要给我画个大饼，诓着我给你卖命？实话告诉你，这种招数我二十年前就玩的烂熟了，少在我面前卖弄！”
颉利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最后奇怪的怒气全消。看着面前这张倾国倾城的脸，他终于在心理承认了这是丝毫不弱于自己的对手，尽管是一个女人。
“好了，谁让圣山在突厥境内呢？被你一口吃下也不奇怪。若再多给我三年时间，你我便能平起平坐。”觉察到了颉利的态度变化，萧皇后也变得意兴阑珊起来，“你既然对我的信徒手下留情，我也不欠你人情，找个特勤过来当学徒，我替你教一教。”
“把哈奇叫来。”颉利毫不犹豫的吩咐道。义成公主之前就说过，传教事务牵扯很大，补鞥呢当真放手给萧皇后，让哈奇来即能增长才干，又能起到监视的作用。
不多时，一个英武的突厥青年来的帐中，很敷衍的问候一声，“父汗。”
“既然你不愿练武，就跟皇后陛下好好学学，学不好当心我用鞭子抽你！”颉利不喜欢哈奇。这个儿子天赋超群但狼性不足，把大量时间浪费在读书上而不是勤习弓马，否则他的武力早就远超其它兄弟了。这都怪义成公主，若不是从小就教汉人的知识，哈奇怎么会变得如此文弱？
“谢父汗，还有……”
颉利沉下脸来，“有话就说！”
“可敦请您过去一趟。”哈奇心里巴不得颉利快点走。他早就听过萧皇后，很好奇这个名满天下的女人。
为什么不是义成前来拜见，而是让自己去见她！颉利在这里受了一肚子气，本就心情不好，最终还是强自按捺怒气，出帐找义成去了。没办法，颉利从小在义成的鞭子下长大，敬畏之情根植心底。这个女人名义上是他的可敦，其实是整个王庭的大家长，威望极高。
萧皇后落笔如云，看着案上的文书，“你看看有无错误，没问题的话就命人执行。”
原来是让我打杂的！感觉被轻视的哈奇很是郁闷。他与王庭的兄弟们不同，喜欢政务而非武艺。在义成公主的熏陶之下，他艰辛治国靠的是智慧而非武力，打打杀杀是将军该做的事情，可汗需要做的是思考和决策。
不情愿的翻看着文书，只觉萧皇后将众多事务化繁为简，从容挥洒，哈奇的眼睛亮了，不由坐正了身子悉心体会。
萧皇后所有的手笔都有个共同点，任人合理，何等才干性情去做何等事务，着落的清清楚楚。哈奇大惊，她来此不过十余日，王庭上下已然熟稔于心，从高官到小吏，文武官员如臂指使，便是父汗也未必有此才能！
如同穷酸秀才遇见饱学鸿儒，哈奇也提笔批改了起来，还恭敬的递给萧皇后请教。
萧皇后拿来几张文书，见地尚可，难得行文严谨，竟一字不能改。
王庭里善于处理内政的人很少，萧皇后原本也不指望哈奇，不知不觉加快了速度，不想哈奇居然能跟得上。时间飞快流逝，周围伺候的亲兵忙碌的来回穿梭，案头上堆积的文书很快就矮了下去……
看来突厥的年轻人里也不缺人才，这个哈奇跟贺逻鹘差不多年纪，不过贺逻鹘多了点精明，哈奇多了一丝桀骜。萧皇后不禁起了考校之心：“突厥的疆域远超任何帝国，为什么还只是一个四处迁徙的王庭？”
“千百年来我族人逐水草而居，性情强悍且不服管束，天性如此。”哈奇还是一幅爱答不理的样子。
“鲜卑人也如突厥一般游牧，后来却建立了北魏，可见王庭和能变帝国的。鲜卑人也是性情强悍，可数十年后便笃信佛法，变得文弱起来，可见天性未必不能变。”
哈奇在被问题深深触动，却无法回答。只是他平日里自视甚高，此刻求知若渴却拉不下脸面请教。
萧皇后自然知道年轻人的心理，笑着摇了摇头，“突厥以武立国，只会破坏，不懂建设，始终是个王庭而已；北魏虽立国，却重文轻武，最终亡国。想建立属于突厥的大帝国，必须文武并重。”
萧皇后所说与王庭传统针锋相对，于哈奇却如拨云见日，顿时只觉心中不平一扫而空，对前路再无疑惑。自己不止要作可汗，而是一位君王！他相信所有的琐碎的政务都是砖石，积沙成塔，突厥迟早会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
看着眼前这个专注的年轻人，萧皇后不由升起一股负罪感。她并没有说假话，只说了一部分真话。突厥当然可能成为强大的帝国，如果没有大唐的话，毕竟一块土地上不可能同时崛起两个大帝国。
她欺骗了一个热情的年轻人，让他不知不觉间成了自己的拥趸，然后他会唯自己马首是瞻，成为自己在王庭中的一颗筹码。
……
义成公主帐中，颉利又在郁闷的走来走去。
“你是可汗，居然亲自去处理政务？你还不如继续躲在帐篷里喝酒！”义成丝毫不给颉利留脸面，数十年如一日的批评，“用对人，做好决策，这才是上位者该做的事情。”
对，你说的都对，可我一听就烦！我才是可汗，你只是我的可敦……颉利觉得脑筋崩崩直跳，他忍了这老巫婆太久了。
“你该不是想娶萧皇后吧？她能杀人驻颜，就能把你给害了！我再说一边，她不是个女人，她个会玩弄人心的妖怪。”义成声色俱厉，似乎说的不是自己口中的姐姐。
“我当然知道她杀人驻颜。我敢用她就是抓住这个把柄，日后她倘若携信徒自重，我可以随时揭露她妖女的真面目，名正言顺的置她于死地。”我是好色，但我不傻，颉利很不服气。
“嗯，这话有些道理。我倒是担心哈奇那小子，他毕竟年轻。”义成很喜欢这个特勤里的异类，把他视作王庭的希望。
“其他特勤练武，身上刀疤越多的就越强。这小子学文，心里的刀疤越多才越强。萧皇后最好能狠狠的伤他一次，这样他才能心如铁石。”这是阿史那家族的养狼之法，颉利不会让任何儿子过得舒服。
“豫章公主还在我们手上，谅她也不敢太过分。”
“还有一件事我考虑了很久。”
“讲。”
“豫章公主是大唐皇帝许的亲，我想在大祭祀与她成婚。”这件事颉利必须征得义成的同意。
“为什么这么急？”
“豫章公主先要做我的可敦，然后才会成为下一任圣女，这要成为惯例，如此教权才能牢牢握在手中。”
义成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好的，那就两件事一起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