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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5章 镜花水月

    气氛略显凝重,皇后忽然开口笑道:“今日皇上原是找了咱们来赏花的,怎么忘了?”

    皇后的适时提醒顿时缓和了僵着的氛围,赵乐志道:“是朕疏忽了,幸好皇后提醒。陈国送来的这两扇琉璃屏风,最是适合赏花。来人,掀了屏风上的宣纸吧。”

    皇后道:“皇上且慢,臣妾想着品茗赏花自是万万少不了歌舞。今日既然两位妹妹都得了赏赐,臣妾也想抚琴一曲,向皇上讨个赏。”

    赵乐志心中蓦地一沉,看向皇后的眼中闪烁着不解,但仍是温和地笑道:“皇后的琴音,朕许久未闻了。”

    阖宫皆知,皇后精于琴艺。早在皇后还是太子妃时,就名传六宫。先皇听了也是赞不绝口,更将夜萍皇后的遗物“涧素”琴赏赐于她。

    皇后正襟端坐,侍女取来“涧素”。“涧素”琴简单素雅,琴身通体无雕饰,只歪歪斜斜刻了几行字。“君当如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精致的梅花小篆写成。梅花小篆远看为花,近看为字,花中有字,字里藏花,花字融为一体,皇后看来只觉得一阵恍恍惚惚,不真实的心酸起来。

    再看字体刚劲有力,仿若还是当初的素年锦时,先帝与夜萍皇后两情缱绻,互诉衷肠,许下一世的情比金坚。皇后抬袖抚过朵朵精巧梅花,仿佛抚过那段珍藏在岁月长流里的绮丽风光。

    皇后指间轻拨,屏风上的宣纸应声掀下。顿时流光溢彩,夫何皎皎兮,满席如明月烂以施光。“朱火晔其延起兮,耀华屋而熺洞房。黼帐祛而结组兮,铺首炳以焜煌。陈茵席而设坐兮,溢金罍而列玉觞。”杯盘玉盏如同鎏金装饰,华贵熠熠难以直视。

    赵乐志全身一颤,墨黑的双眸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似陌生、又似期盼欣喜。他强制镇定自若,波澜不惊地看着。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情景,竟然还能再见到。

    一曲《绿衣》自皇后的轻巧指缝间缓缓流淌出来,琴音起始,低低悠悠如蜻蜓点过碧水无痕,猩才露出粉淡一角,如明月照在松间,清泉流过石上,一片静谧安宁。

    在众人还未从屏风摄神迷离的光华上移开目光时,一位白衣素裹的女子凌空飘逸落下。她回旋在屏风中央,宽大的衣袖翻飞如蝶翼,幻化成千百个皎洁的玉女身影。赵乐志心内翻江倒海地涌动,身子忍不住前倾,是她又回来了吗?!她又是谁?

    琼华夫人的脸上忽然生腾起一丝莫名的不安。

    眉子琴的手一紧,将一盏茶扫了下来,滚烫的茶水全浇在她衣裙上。李映雪差点叫出声来,忙用手帕子帮她擦拭。眉子琴呆了一晌才意识到腿上传来的阵阵剧痛,她一低头骤然看清一直在她身边伺候,满脸焦急的李映雪。

    “谢谢”眉子琴的开口让李映雪觉得有些错愕,抬头却见眉子琴眼角有些湿润。李映雪生怕弄疼了她,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良人烫到了哪里?奴婢带你去换身衣裳吧。”。眉子琴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头,又转过脸去看那女子。

    那女子的身形婉若游龙,慢慢缓了下来,落在地上。这时众人才看清她的脸上蒙了一层皎白面纱,更增添了无限神秘与缥缈。

    皇后恍若未见,手中未停。

    琴音纷纭如山泉之淋浪流离,涣散如沼泽之漫衍滋润,高明如禽鸟之高飞,奔驰如骏马之相追。灵动中又有清露滋润,惠风吹拂,静寂清闲,让人心中产生悸动却又宁静辽远。

    那女子随着琴音起舞,广袖轻舒,姁媮致态。她顺微风,挥若芳,情致袅娜,舞姿轻盈。片刻间一把女声随着皇后的琴音婉转传来:“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赵乐志心绪也随之漫散开来。

    那女子且唱且舞,只挥动着两只宽广的衣袖,若俯若仰,若来若往,若翔若行,若竦若倾,一身素衣从风起伏,长袖交横,挥洒自如,转首凝眸间半带惆怅,盈盈双目似香兰滴露,芙蓉泣泪,使见者顿起怜惜之情。

    《绿衣》乃是是悼亡之音,丈夫目睹着亡妻的遗物,哀伤感怀。那女子的声音悠远绵长,隔着水波潋滟莹然,似无还有,似近还远,如隔雾看花,水中观月,如溯游从伊人,宛在水中央,相思相念萦心怀,如醉旋照影缓缓上心头,涤荡过记忆中那些无声胜有声的岁月。

    待唱到“实获我心”这一句时,琴音呜呜咽咽,凝滞阻塞,如冰泉冷涩。琴弦凝绝声暂歇,别有忧愁暗恨生。在场的每个人无不愀然无声,面色凝重,沉浸在这样洁白纯净的乐舞声中。

    李映雪看到这些平日里斗得你死我活的脂粉美人竟然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了一样的神情,陡然对她们生出一股同情与悲悯。

    或许,在风冷雾重的半夜,在空寂无人的宫殿中,卸下了浓重妆容的她们都是一样的,只是一个可怜的期盼着自己的夫君能够多垂怜自己,自己夫君的眼睛能够多在自己青春还在的面庞上多停留一刻的无助小女子。

    “实获我心”,这是多少后宫女子遥不可及的心愿,纵使有倾国美貌,如玉容颜,又有谁能够获取君心情爱无衰呢?

    汉武帝信誓旦旦对着陈阿娇许下金屋之约,“若得阿娇做妇,当作金屋贮之。”这是何等的深情。可惜纵使深情如斯,也有“千金纵买相如赋”,换不回君王一顾,长门冷宫凄苦,脉脉此情无人听的情衰之日。

    不知道阿娇皇后在长门宫吟唱着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回想起曾今的金屋盟誓,又是怎样一番肠断的情景?不知道到了生命末尾,看着未央宫金屋依旧,那个曾对着自己许下诺言的人又拥着另一个如花美眷胡诉衷情,她的心中是否后悔?是否有恨?后悔所托非人,恨君王之心无常。

    又或者,她依旧在思念着这个一手让自己从一个无忧无虑的翁主成为皇后,最后又成为弃妇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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