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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今夜无月,歌德式尖耸高塔顶端的红砖檐角结凝结了一圈银白薄霜,云雾缭绕的莱茵河畔,傍河的蜿蜒小径,一辆辆车子驶于朦胧夜雾中,路上只闻驰嚣的引擎声,静谧幽暗。

    水声潺潺,伴随着风啸宛如幽魂啜泣,似哀诉着一则迷离传说,回荡耳畔。

    塔钟的钟摆轻轻摇摆,像一首催眠曲般引人跌进酣梦中,暝暗的云层像是稍一失神便会毫无预警降下霜雹,阴晦静寂。

    车门半敞,峰顶的冻骨寒风钻入鼻端,一路穿透宽阔的胸臆,几乎呛疼了肺叶,一双深邃眼眶中的琥珀色眼珠,正垂睫睨视脚下所踩的鹅卵石小径,风一扬,吹乱了棕色的及肩发丝。

    任随风刃一痕痕割着刚挺如凿砌的脸庞,扬抬的眸子恰如黑夜的星辰,熠耀慑目,划破了夜幕,直直地打量起前方的古旧庄园。

    萧瑟褪色的红砖瓦和尖塔,与满园子的羊齿类蕨叶和藤蔓,彷佛沉浸在爱伦坡营造的怪诞氛围中,有如惊悚小说里随时会发生血腥命案的场景。

    虚掩车门,沿着鹅卵石小径,男人拢紧缎黑色长风衣不住翻飞的双襟,修长的身影踩着散漫的步伐踱入庄园,穿过结满红莓、全是绣斑的圆拱型铁栏架,自栏缝间垂下的一株株蔓草滑过造访者的发顶,螫人的齿状叶片在掠过他后颈时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他无动于衷,持续前行。

    咿呀一声,柱朽得已是空心的樱桃木门仍撑在门框内,开合时,像是随时都快不支倒地的伤兵发出低鸣。

    屋内没有电灯的灯光,只见隔着一定间距矗立的烛台上燃着白烛,白烛顶端摇曳着萤绿的光圈,显得诡异眩目。

    双眼习惯了黑暗后,男人顺着烛火的方向一路走去,踩上一格格斑驳的阶梯,推开一扇又一扇虚掩的门。

    长廊尽头的小房间,弥漫着呛鼻的金属气味。

    脚步倏止,他的目标就在房门后头。

    “你有足够的理由,让我相信你不会再背叛了吗?”门未开,一道沙哑刺耳的苍老嗓音穿透死寂,震动了凝重的氛围。

    推开门,点三八口径的史密斯威森手枪直抵男人饱满的天庭。他双眼眨也未眨,冰凿似的俊容紧绷得一如屋外寒冷的天气。

    窄小的房间里人马不少,身着暗色西装的男人如多余的装饰品罗列有序,手里握着的短枪,像每尊洋娃娃必备的蝴蝶结,从不嫌多余。

    房间一隅的阴暗处,一个垂垂老矣的华裔男人坐在轮椅上,宛若二战时期的装扮让人产生一种时空错置的幻觉,特别是推着轮椅的女管家同样一身纳粹改良式深绿色军装,益发加重这样的错觉。

    遭受威胁的男人打量完老者,神情凛傲,冷冷的回应道:“三年了,你完全失去联系,就连我被带回家族的时候也不曾出面,现在又有什么资格谈论我的背叛与否?”

    低沉的嗓音像琴音也似浑厚的风声,加深了过重的压迫感,而他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明显充满讥讽的嘲弄。

    老者闻言发笑,浑浊的笑声夹杂了压抑的闷咳,“拜伦,你变了。”

    拜伦半眯起森锐的眼,并拢的剑眉终于使得绷僵的俊容有了变化。“既然如此痛恨罗兰,为何当初要替我取这样的名字?”

    “因为,你和我一样,都不能忘本,血缘是不能造假的,名字不过是个代号。”

    “既然让我回归了罗兰,又为何突然再与我联络?”

    “我知道你让罗兰人改造了不少,也比从前成熟,相对的,你的能力也大大提升……”

    “施奈德,废话一向不是你的风格,省省吧。”拜伦不耐烦地哼嗤。

    “罗兰的力量果然很大,瞧你说话的模样,已经像个不折不扣的罗兰人……”佝偻干瘪的施奈德边笑边咳,几乎咳出血似的,凹陷的瘦颊显得两眼凸瞪狰狞。

    蓦地话锋一转,他举起弯曲的指节,指向沉着俊脸的男人。

    “拜伦,我知道你最终的考验。”

    “那又如何?”深邃的轮廓凝重的绷紧,拜伦故作若无其事的淡然状。

    “我要那个女孩。”施奈德双眼倏地睁大,神色阴森。

    “凭什么?”怒意在俊眸中燃烧如焰,拜伦冷声反问。

    “因为那个女孩是我的外孙女。”已是风中残烛的衰老身躯因为这句话而猛然颤动,引起了女管家弯身关切,他却粗蛮地一掌将她挥开。他推动轮椅,滑向有些愣然的拜伦。

    “不可能,她应该是……”

    “我不管罗兰人是怎么对你说的,她确实是我的外孙女,她的母亲因为爱上一个窝囊废而选择离开我,当年我才会放弃了她。”

    “所以?”拜伦不置可否的别开脸。

    “找到她之后将她带来给我。”

    “这么做等于是要我背叛罗兰。”拜伦决定转身就走。对于罗兰这切割不断的血脉,他还有太多待厘清的纠葛谜团。

    “你应该没有忘记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吧?”施奈德逼迫式的益发推进几步,尖锐高亢的质问像极了隐身于暗夜的恶魔咆哮。

    一抹幽冥的阴霾飞掠过拜伦看似无动于衷的神色,尽管藏得再好,仍是难逃自小扶养他长大的施奈德的双眼。

    “把她带来给我,就当是回报我对你的栽培之恩,如何?”

    半晌,静寂的房间中只剩下短促起伏的鼻息声,不闻任何声音,静若死城。

    窗台边的烛光暗了些,气温骤降,窗外终于降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落霜贴在玻璃上缓慢地消融,寒意蔓延。

    “如何?”施奈德摆明了与他耗下去,问得不耐烦。

    “用一个条件来交换。”终于,黑暗之中的俊颜牵动了嘴角。

    施奈德轻蔑地哼了一声,“你果然被罗兰人同化了。说吧,你要什么样的条件?”

    霎时,寒冷的风吹熄了虚弱的烛影,熄灭后的燃蜡气息扑鼻而来,难闻得像腐味。

    阴影后看不真切的脸庞徐徐挪向前,额心的枪口在苍白的肤色上抵出一圈淤红,不笑亦不怒,只是折腰低身与老人平视,同样不可一世的两双眼对峙着。

    “我要知道我父亲的坟墓究竟在何处,以及我母亲的下落。”

    施奈德放声大笑,长年注射吗啡控制身体毒素而腐蚀的一口烂牙一览无遗,尖锐的笑声穿透沾了雪的窗子,划破了夜半时分的静默,震动了远方林梢的夜枭,飘过莱茵河的悠悠水面,直到被川流的水声掩盖。

    这一夜,依然无月。

    此时此刻,舞台上演出的是让柴可夫斯基之名得以传扬百世的不朽名作。

    雪白的芭蕾舞衣在舞动滑步之间落了几根鹅绒般松软的羽毛,舞者们环绕的中央是今晚众目聚集的焦点,结束了华丽炫目的三十二圈鞭转完美着地的黑天鹅舞者,有着最柔软的身段以及明媚动人的亮丽外貌。

    台下的特别席一字排开,全是来自中外的舞团总监以及着名的芭蕾星探。

    谢幕时,热烈的掌声几乎掀翻了礼堂的红色圆顶,足足响了十多分钟仍不绝于耳,特别是当女主角独自谢幕时,全场观众如浪涛般肃然敬立。

    最后一排的座位上高跷着双腿,睡到像是陷入昏迷状态的少女,冷不防地让如雷的掌声吵醒。

    她抹抹脸坐正身子,背起身侧占去一个空位的琴盒,揉揉睡塌的长发,踹开礼堂的侧门,跳下阶梯,边跳边臭骂,彷佛刚跟谁结怨。

    “既生此蕾,又何必再生小蕾……可恶!”她每骂一句就加重踩劲,却因困意仍浓而身子东倒西歪,屡次险些滑倒。

    “小蕾?”

    长发少女闻声止步,蓦然回身,那头乌亮如子夜般漆黑的柔细青丝长至腰际,随着她侧身摆动,在光线的折射下,泛着一种属于东方的神秘感。

    只可惜,这头极佳发丝的主人,面容似乎抢不过顶上这乌黑的秀发,勉勉强强可构得上清秀佳人的称号。

    细淡的眉,大小适中的一双眼睛,让她双眸大方瞪人之余还算赏心悦目,小巧秀挺的鼻,至于嘴巴则差强人意,唇形过薄,并不是时下流行的丰盈翘唇。

    综观而言,五官分开品评的话,各有各的优点,但凑在一张因长期贫血而偏白的脸上就显得很……清秀,对,就是清秀,大抵除了这样的形容词,很难再寻求更为贴切的词汇。

    看清楚唤她的人后,她翻了个大白眼,“干嘛?特地来看你的梦中情人?”

    “喂喂喂,你是嫉妒还是羡慕啊?干嘛对我摆出一张吃坏肚子的臭脸?”发型前卫的挑染成金色的少年同样肩背一只琴盒,迅速跳下阶梯与她并立,调侃地斜睨着她。“说得那么酸,结果自己还不是跑来了?”

    “谁说我是来看她?”她抛去一记冷瞪,极瘦的骨架显得背侧的琴盒过大,像快压垮了她。“我是来看看明天毕业演奏会的场地罢了,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着吗?”

    “是喔。我等会儿要和舞蹈科的一同去庆祝,你要不要……”

    “免了,你去泡你的妞,我要是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回家练琴,不然就去多兼个差赚钱。”

    “小蕾……”

    “别用那种恶心巴拉的声音喊我的小名!”

    “罗蕾莱!”

    霍地听见自己的全名,她冷不防地瞪大了眼,果然,附近的男学生们全如狼似虎地张大双眼梭巡女神的踪影,却在瞄见是“这个罗蕾莱”后纷纷掉头离开。

    “别乱叫。”她连白眼都懒得翻了,干脆举脚瞄准,朝那个故意的家伙踹去。

    对,她活该倒霉!没错,同名同姓并非罪大恶极,也并不该死,只是,当你是和全校为之疯狂的完美女神同名同姓,那就是绝对可恶的该死到极点。

    人家女神可是家世不凡的名门千金,而她不过是个打小无怙无恃,毫无家世可言的野女孩,不过,两者在方正中学一样出名。

    噢,去他的!偏偏她所住的育幼院正好是由罗女神的父亲资助创设,自小,她早习惯了自己的名字任人比较、取笑这等鸟事。

    基因是不会骗人的,那方是天边彩霞,这方是地泥上的小瓦砾,不过是刚好拥有同一个活在这世上的代号罢了。

    再倒霉一点的是,人家是芭蕾舞坛璀璨的明日之星;而她,是音乐科的穷学生,还因为太常逃课打工,老是错过团练的时间,进而顺带搞砸乐团首席的位子。

    知道什么是最吊诡、最教人费解的一点吗?这绕口令般的名字,为什么会这么刚好又该死的撞在一块儿!

    米可笑嘻嘻的躲过她这记突袭,继续跟上快步行进的她。

    “小蕾,你干嘛这么排斥人家?怎么说你们也算是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啊。”

    “白痴,两个女生算什么青梅竹马。”罗蕾莱甩动长发,并未回头,骂声却嘹亮,引来不少侧目。

    受侧目是必然的,方正中学有两个罗蕾莱,一个是与完美画上等号,另一个则是与不良劣质品同等级,打架、逃课可说是家常便饭,通常旁人只会以一句“缺乏家庭温暖”将她的坏脾气加以合理化,但连猪头都明白,根本是暗骂她没家教。

    她无所谓,家世好坏是不争的事实,她也不是愤世嫉俗的那块料。

    “小蕾,人家蕾莱对你推心置腹,你何必老是……”

    “烦死人了,她的亲卫队已经够多,不需要再多加你一个,我也没必要入她的教好吗?你大可尽管去向谁宣扬她人有多nice、多美好,拜托请自动跳过我这个庸俗老百姓!”

    不爽的吼完,顺便赠送一记飞踢,罗蕾莱改快走为疾奔,奋勇的追上再两秒就关上门的公交车。

    极力平息着喘息,娴熟地刷卡扣款,香汗淋漓的长发依然柔顺的垂披肩后,等紊乱的呼吸逐渐平顺后,她漫不经心地寻找哪儿还有空位。

    有了,最后一排的双人座是全车仅剩的空位。

    罗蕾莱拨拨刘海,背好滑至肘臂的琴盒背带,趁着红灯的空档迅速朝空位走去,边分神瞥过窗外的风景边瞄觑前方,蓦地,她前进的双足仓皇的止步。

    双眼冷不防地与一双炯炯瞵视的淡色眼珠相对,目光无预警隔空纠缠,她秀气的黛眉下意识地蹙起,放空的脑袋忽然像是被揪住最敏感的神经,警讯猝响。

    好怪,为什么她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彷佛曾经在哪儿见过他……在哪儿呢?

    对了!这个男人也去欣赏了舞蹈科的毕业公演。

    因为进场得早,那时闲得发慌的她,索性百无聊赖的打量起陆续进场的人,她还记得,这个高大且俊美的男人一副刻意低调模样,选在开演前一刻慵懒的入席。

    这个男人有股说不出的怪异,不是哪种神经不正常的那种怪,而是……该怎么说呢,就是有种让人觉得充满无形压力的逼迫感,令人窒息。

    罗蕾莱犹豫着该不该再前进,对方则是一脸冷漠的回视着她,不知怎地,明明是面无表情,但她就是觉得他眸中充满嘲弄之意。

    忽然一个紧急煞车,纤瘦的身子猛地往前倾,她连忙滑下背上的琴盒,顶住座位借力站稳。

    蓦地,修长的五根手指探向琴盒,卷住背带往后一扯。

    罗蕾莱全然未预料到他会突来一举,闪神之间没来得及防备,只能傻傻的瞠目,任由重心骤失,狼狈的往前俯跌。

    “喂──”她以为他是想对她恶作剧,火大地欲开骂,不意,俊美男人竟然倾身附在她耳边,呢喃细语。

    “听过海上女妖的故事吗?”

    耳力敏感的她直让这声低沉的嗓音震慑,虽然他刻意放轻了音调,仍是不减浑厚的磁性,像是八○年代复古唱片中流泄而出的迷人嗓音,口音带着轻微的外国腔调,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年头,随便死都能死一堆ABC。

    “你、你说什么?”她惊愕的扬眉一瞪,不懂这家伙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蹦出这一句,他该不会真是忘了吃药就跑出来外头乱晃的神经病吧?

    “我在找一个叫作罗蕾莱的女孩,大概就是你这个年纪,你认识吗?”对方削瘦的俊脸挪近几分,神情似嘲谑,微带邪气。

    搞什么鬼,这难道是最新流行的搭讪法?

    她想也没想便顺口回道:“这么巧,我刚好就认识一个。”不止一个,还有两个咧。

    男人咧嘴微笑,可口得像蛋糕上的奶油,公交车上因他的存在而使人产生一种彷佛身在幻境的美好错觉。

    可惜啊,这么俊的男人,很可能是忘了吃药的神经病。

    “她在哪里?”

    “喔?你不知道吗?方才你看的那场表演,女主角就叫罗蕾莱……”

    “我知道。”

    “那你现在是在问爽的吗?”怪胎,果然是神智不正常的家伙。

    “问题是,你的名字也叫作罗蕾莱。”线条刚毅的下巴因为脸上的笑意而舒展,但他锋锐的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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