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牺牲
望着破碎的手机屏幕,恍如失魂落魄的我坐在床沿一动不动。房门外的吼叫声伴随着敲门声连续不停,终于我起身前去开门。门缝开启的一刹那,爸爸踢进来,把我撞到地上。没有表现出作为一位父亲的怜爱之情,爸爸抓住我的衣角硬生生把我拖到客厅里,紧接而来的是他的破口大骂。妈妈在边上看着。她很生气,但是她明显要比爸爸理智一点。见我没有反驳坐在地板上低着头不言不语,妈妈以为我在认真反思,于是劝爸爸停止责备我。如小时候一样,我的父母总是做着一个坏人一个好人的二人转,然后在我哭泣认错后安慰我——我没有哭泣,也没有认错,对爸爸的责骂更没有多少感觉。因为品尝过太多的骂声,我的心好似成为坚硬的磐石,恐怕已经不知何为爱意。
哪怕是这样暴风雨般的经历,终有结束的时候。吃完妈妈的早餐,我坚决乘坐公交车前往学校。在爸爸“让他自己去自己回来,我再也不会开车接送”的气话下,我离开家。
无视高嘉丽的呼叫,我径直来到班级教室等待早自修到来。铃声响起,我坐在座位上无动于衷。
“易佳和,快上去领读啊。”何光正说。
“就算心情不好,也不能不去领读啊。”王强说。
教室里的人交头接耳,低语越渐越响。有几人瞥我一眼,试图弄明白我为何不上讲台去领读。理由很简单——
我站起来走到讲台上把英语书一拍,宣布:“爷我不干了,要领读你们自己来领。”
片刻沉默,下面传来嗤笑和私语。
“易佳和,早自修领读是身为学习委员的你应尽的责任,你……”
“住嘴!”我冲徐燕喝道。随着我的高声一喝,教室里的声音少了大半。
徐燕的脸色难看起来,对我说:“你有毛病吧……”
“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
“呵,那你有……”
“十六七岁的小鬼头以为自己是王?我告诉你,”我走到徐燕桌子前,讽刺她,“在我眼中,你连被人吃掉被人命令的猪狗都不如!”
气势被我压下的徐燕沉默下来。装出楚楚可怜的徐燕博得班中不少人的同情。很多人向我投来责备的目光,包括陈舒。
“易佳和,你在干吗呢?”出现在教室门边上的高嘉丽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看着我。
“教训孝儿。怎么,要一起来吗?”我同样用冷漠的表情看着她。
高嘉丽冷笑一声,走过来嘲讽我:“很拽嘛。你想当教官?”
我无视高嘉丽的话语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我知道高嘉丽不会就这么让我回去,但我对她会出什么招不感兴趣。
“易佳和,你给我站住!”高嘉丽伸手抓住我的肩膀,被我转身摆脱。“易佳和,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叽叽喳喳烦死了。你也就比我没大多少,又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
高嘉丽气急败坏,冲我命令道:“公然顶撞老师?去,把你父母叫来!”
“一有事就找学生父母,你难道不会自己解决和学生之间的矛盾吗?说到底,高嘉丽你也就这种程度而已。”
“你说什么!”高嘉丽拉住我的胳膊对我喊道,“走,跟我去办公室!”
我再度摆脱高嘉丽的手,对她说:“好男不跟女斗。”说完,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次高嘉丽没有拉住我。
望着坐在座位上的我,站在教室门口的高嘉丽冲我说道:“行,你等着,我会把你父母叫来,你自己和他们解释!谢长歌,你来领读!”
挥手向离开教室的高嘉丽告别,我凝视着走上讲台的谢长歌,心生一种愉悦之情。
“小赤佬,遭报应了吧。”把没有带任何情感的话语大声脱口而出是多么的无趣。
谢长歌瞅我一眼,翻开书本领读。
早自修快结束时,何光正转身偷偷问我:“易佳和,你吃了炮仗了,怎么火气这么大?”
何光正借给我掌上游戏机过,虽然最后没什么用,但好歹他帮过我一把。记忆中的何光正是漠视我的罪人,而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他计较。
“只是觉得高嘉丽太没用而已。即使是女人,也不能动不动就讽刺他人,何况对象还是自己的学生。至于徐燕,纯粹看她不爽罢了。”
“你这么和高老师杠上,接下来一定会很惨哎。”
我“哼”一声,回复王强:“你不也和她杠上过?”
早自修结束铃声停止,困惑不已的王强和班中的同学们把注意力转移到走廊的吵闹声上。
“是李腾和赵博浩打架。你们也没必要出去了,大概他们已经打完了吧。”
尽管我这么说,王强和钱建文还是出去查看,萧辉紧随其后。心血来潮,我走到走廊上,正好遇见过来的高嘉丽。
“易佳和,你……”
“多说无益。是十二班的李腾和赵博浩打架,”我指指后方对高嘉丽说道,“赵博浩被李腾打得鼻子出血。你要不去看看?”
高嘉丽不语,经过我对我说一句“我已经把你父母叫来学校,刚才的事你自己和他们解释去”便挤入学生人群中。心想着高嘉丽这妮子真是小心眼,我随她后面,拨开人群来到现场。坐在地上的李腾没有理会高嘉丽的问话,垂下头望着地面。高嘉丽抬头问围观学生,正好与我目光相接。我指指厕所方向。高嘉丽轻哼一声,说着“散了散了,你们都回教室去”解散围观学生后朝厕所方向走去。
“不就一个瓶子,至于吗?”我俯视李腾。
李腾抬头,狠狠瞪我,冲我说道:“你懂什么?”
“莫非是什么稀世珍宝,呵呵。”
李腾低头不语,眼中的愤恨消淡,转而流露出悲伤。如此看来,赵博浩所打破的杯子,兴许当真是李腾珍视之物。
回到教室,王强、何光正和萧辉正等着我揭秘。我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等待胖大肚朱越的到来。朱越不晓得我和高嘉丽闹过,也没有提十二班打架的事,在发下那两张有答案的往年高考模拟试卷摘录题资料后便开始无聊的试卷讲解。由于朱越很少用轮流答题,这次也没有抽中我,我便当一回学生听他叨叨。
政治课下课,我取出我的长笛不顾周围同学的目光吹奏起来。要说在我的记忆中我有什么事是不会忘却的,大概就是这首长笛曲了,而这是令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我是什么时候创作这首长笛曲的?总感觉我对这首长笛曲创作的记忆有偏差,就像是明明做过一件事但无法确定做过,可当每次准备做这件事又仿佛做过一样。正因如此,我对吹奏这首名为《殇》的自己创作的长笛曲还是有排斥心理的。不过,现在的我才不会管这些。
在学生的吵嚷下我完成《殇》的吹奏。当我吹完,闭目的我意识到小崽子们在我吹笛前的声音明显要比在我吹笛后的声音响——似乎我吹笛时,他们的吵嚷也渐渐减少。睁开眼,有好几位学生正盯着我。
“干吗?没见过吹笛啊,有什么好看的?”我没好气地对我前面的何光正说。这句话也是对班里看我吹奏的小崽子们说的。
“你会吹笛啊?”何光正反问。
“出去混,总得有点技能,尽管吹笛这活儿根本没人在意。罢了,当是个被人嫌弃的爱好吧。”我回答何光正。
王强呵呵笑道:“不会啊,你吹得很好啊。笛声很美,有谁会嫌弃吹笛啊?”
对,人们嫌弃的不是吹笛这个爱好,而是吹奏笛子的我。所谓差别对待,换作音乐世家的人才来吹奏,人们会觉得人好笛好吹得好,可我就不行了。在人们特别是我父母的眼中,吹笛是一件浪费时间还是一件扰民的事,在小区里要不得。在我看来,主要的原因是吹笛赚不了钱——我没法靠吹笛赚钱,毕竟我既没有音乐天赋也没有演奏天赋,会被哪个人看中要去上台演出呢?
或许是因为早自修的事,高嘉丽在上课铃声响起后就出现在教室门口。放下资料,高嘉丽来到我边上对我说:“易佳和,你父母有事,上午来不了,可能要下午才来。”
不明白高嘉丽为什么和我说这事。
“无所谓,你爱咋整就咋整。”
高嘉丽一听,绷紧脸说道:“易佳和,我告诉你,如果你再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
“都是大人,何必用这种话威胁我呢?”
“什么?”
我站起,向高嘉丽微微一笑,搂住她的腰对她说:“你和我都是成年人,这种骗孝子的话不必和我说。”
高嘉丽摆脱我的手臂退后朝我怒骂:“易佳和,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皱眉思考一秒,回答她:“非礼你?”
“你,你怎么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高嘉丽生气时的表情挺可爱的。虽然我突然产生想戏弄她的想法,鉴于她曾经是我的教师,我不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然而,我还是忍不住调侃她两句,于是对她说:“我才不会非礼你呢。你一个连男人都没碰过的女人,我干吗……”
响亮一声“啪”,我的左脸火辣辣地疼起来。捂着左脸我望向高嘉丽,她刚恢复理智,退后两步看看周围自己学生投来的异样目光。
“打自己学生巴掌,你真做得出来啊,高嘉丽。”
我的话如火焰喷射器,把高嘉丽步步紧逼到讲台上。惊慌失措的高嘉丽整理好自己的资料,冲讲台下的学生们喊了一句“继续自修”,接着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啪嗒啪嗒快步走出教室。
我放下捂脸的手坐回到座位上。疼痛感未解除,但这份痛觉对我而言其实并不强烈。
“哇,都红了。易佳和,你是不要命了吗?”右手边的王强幸灾乐祸地说。
我没有回答王强。
“易佳和,痛不痛?”何光正转身问我,笑嘻嘻的表情体现了他和王强差不多的心理。
班里传来窃窃私语,有不少的学生甚至一边和同桌讲话一边和同桌一齐转身望着我并且捂嘴嗤笑。
“好笑吗,好笑吗!”我猛拍桌子站起来冲全班学生吼道。
班级里的声音突然骤减。
“徐燕,好笑吗?”我点名徐燕,徐燕不语转身瞪我。
“潘依莲,好笑吗?”我点名潘依莲,潘依莲不语低头写字。
“程婧婧和楼国华,小两口挺乐呵啊。我问你们,这事好笑吗?”
“是,”楼国华站起转身用轻蔑的目光对我说道,“超级好笑的。”
我走到楼国华桌子边,用比他更轻蔑的目光俯视他,重复:“好笑吗?”
“怎么,要打架吗?”楼国华冷笑一声,扭头向程婧婧说道:“刚才的事,超级好笑的。你说是不是,程……”
没等楼国华说完,我把他压到座位上将他的头按到余晶晶的课桌上,让他动弹不得。
“易佳和,放开我!”
我无视楼国华的话语,使劲地按住他的头。他不住挣扎,用他的右手扯我的衣角。
“你们两个神经病啊!”余晶晶怒言,“易佳和,快把他放开。”
我听从余晶晶的话放开楼国华。如我所想,气急败坏的楼国华一等到我松开他便扑向我,同我那般把我压到余晶晶的课桌上。要摆脱楼国华很容易,只是我这么一出手,难免会把他打残。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教室门口传来男子的声音。
随着楼国华松手,我站直身子看清眼前的男子是教导主任。
“老师,是易佳和先打我的!”楼国华没好气地说。
我有权保持沉默。
“我看见是你在打他!”
“是他打我,班里的同学们都看见了!”楼国华焦急起来。
教导主任环顾班级。我随他望了一圈,没人点头,没人示意。学生们或低头沉默,或转移目光。
“易佳和,你这家伙……”楼国华说着又准备动手,被教导主任一把拉住。
“住手!你给我到你们班主任办公室去,我要好好和你班主任谈一谈!”
如果教导主任拉着楼国华到高嘉丽办公室去,我被高嘉丽打了一巴掌的事准瞒不住。高嘉丽打我,除了痛,我没其它感觉。我说的话过了点,遭受到高嘉丽的一巴掌合情合理。要是教导主任知道这事,高嘉丽轻则被批评一顿,重则受到学校领导处分。当然,在家长没有将这件事弄得沸沸扬扬的情况下,老师打学生这事被学校暗中处理掉也是有可能的——我的父母天性本分,符合这种情况。
“老师老师,这件事就算了吧。”我叫住拉着楼国华的教导主任。
“什么,”教导主任转身对我说,“你同学打了你,你就这么算了?”
事实上是我先动手,但我不能说,特别是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下。
“同学一场,我不希望他受到处分。”大人的招式就是添油加醋,哪管什么歪曲事实。
“但是他违反学校纪律,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要罚他,也要罚我。他打我是他不对,被他打的我同样不对。如果我没有顺着他引发了和他之间的矛盾,他就不会打我,您也不必惩罚他。”
教导主任连同楼国华一脸茫然地望着我,大概是在思索我这个学生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
“好吧,”教导主任对楼国华说,“你以后要遵守学校纪律。再有下次,我一定拉你到你班主任办公室去,让你自己和你班主任解释去。”
我迅速拉回准备反驳的楼国华,向教导主任道谢:“谢谢教导主任,您真是大人有大量。”
教导主任笑眯眯地点点头,在教室里待了几秒后离开。我暗想,这人真是典型的大人,听点奉承的话就眉开眼笑,把我站在楼国华边上这不合常理的事都给忽略了。
“你是不是有病啊?”楼国华气呼呼地说。
我对他说声“不用谢”,顾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楼国华没有跟来,也坐到座位上。教室中陷入片刻的沉默中。几分钟后,学生间窃窃私语再起。由于高嘉丽没来,教室中的声音断断续续,学生们的交谈直到吃饭时间才结束。这回,学生们的声音没有过响。而在这期间,我板着脸坐在位子上看书,也没有人来问我问题。
中午,我的父母来到学校。在高嘉丽的办公室中,我的爸爸妈妈尴尬地站着。一见到我进入办公室,我的爸爸就挥手让我过去。他露着微笑,但我知道这是他装的。我的妈妈也露着微笑,但她的伪装没有我爸爸的好,因此我可以看出她有些许焦虑。
“对不起,高老师。这孩子平时很乖的……”妈妈说。
高嘉丽坐在办公桌后,见到我站到我的父母身边,倾斜目光不看我,对我父母说道:“是,易佳和在学校挺乖的。”
“真是对不起啊,高老师。是我们没管好他,让他犯下这样的过错。”爸爸说。
“学校教育很重要,家庭教育也是很重要的。”
听着高嘉丽和我父母之间的谈话,我觉得好无聊,于是我打了个哈欠。
“你在老师面前干什么呢!”暴露本心的爸爸凶着脸朝我低声骂道。旋即,他又恢复成笑眯眯的表情对高嘉丽说:“高老师,你就原谅他吧。我们会好好教训他,不会让这小子再犯错误。”
“好好好……”高嘉丽是词穷了吧。
我盯住高嘉丽。察觉到我视线的高嘉丽慌张起来,对我的父母说:“易佳和的爸爸妈妈,我身为易佳和的老师有教育他的本分。我答应你们,在学校里我会把好关,不会再让他违反纪律。”
本来我打算邀请我的父母去食堂吃午餐,但我的父母有事离开学校。离开前,他们对我不言不语,没有说一句话。晚上回家我一定会挨批。挨批挨了这么多年,我没啥感觉了。
“高嘉丽,你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啊?”
高嘉丽不语。我站在她的办公桌前等待她回复我。足足一分钟,高嘉丽才慢吞吞地说:“刚才的事……”
“哦,原谅你了。”
高嘉丽抬头凝视我,仿佛在问我为什么原谅她。
“我也有不好的地方,对不住了。不过啊,”我叹口气对高嘉丽说,“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还会被那种话气到。”
“我有我的苦衷。”说完,高嘉丽像是后悔说了这句话似的站起来正视我,向我问道:“午饭吃过了吗?”
“我会自己解决啦。”
我转身,高嘉丽叫住我:“那件事……”
“既然做得出,就要想着会被别人知道。不过全班这么多双眼睛,逃也逃不掉。我是不会乱说的,毕竟我本来就不喜欢流言蜚语。要是有麻烦就找我,我会帮你解释的。”
“易佳和,”当我走出门口,高嘉丽向我问道,“你,不记恨老师?”
“同为社会人士,成年人的苦楚我是明白的。”我扭头,向一脸呆样的高嘉丽补充道:“可怜人何必为难可怜人。”
日历薄上的纸一张又一张撕下,不可饶恕的罪一次再一次犯下。这是陈耀飞的梦境,也是我的梦境。冷漠的目光,冷漠的话语。兀地想起陈耀飞说过的那句话,我不觉陷入痛苦挣扎中,然而拼命挣扎仍绝望。黑暗吞噬,时间循环,情景重复。“求求你,放过我吧。”哭泣,无人怜悯。“求求你,让我解脱吧。”轻生,无人在意。“杀了我……”杀了谁?“杀了我。”谁,究竟是谁——
漆黑的世界中,他流下殷红的血泪。我定睛一看,眼前的人是……
“我?”
梦中苏醒,呕吐感袭来。我跪倒在地试图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让自己好受点,但是一点也吐不出。对了,我中午没吃午饭。背靠在教室外的墙壁上,我大口喘气,听着里面的老太婆责骂着班里的学生。
我想起来了,因为不满陈美芬的命令,我被她撵到教室外了。
“连这道题都不会做,你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陈美芬的声音十分响亮,令我倍感恶心。虽然我不好迁怒于人,但此时敲做了一个让我无比火大的噩梦,我就该把这怒气撒到这咄咄逼人的老太婆身上。
踢开教室门,全班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
“怎么,叫你到外面罚站,你心情不爽?”
“啊,因为站着累,所以我坐到地上睡着了。话说回来,现在又不是旧时候,还让学生罚站?十一年后,要是你因为一点小事就让学生罚站,非被家长骂死不可。”
“你说什么?”陈美芬挑高眉毛做出老师独有的傲慢样。
我无视她,问被她指责的俞智福:“团长,她让你回答第几题?”
俞智福看看陈美芬又看看我,然后低声说:“陈老师要我们做的去年宜相高考模拟试卷选择题的第五题。”
“选a。”
陈美芬冷哼,对我说:“替同学回答?好,接下来的题目都由你来回答。要是你做错一题,你就……”
“acdbabbdabcdddd。”
“呵,错了一……”
陈美芬话音未落,我打断她解释:“最后一题选d不是c。我在辅导书上看见过相同的题目,是陈美芬你讲错了。对不对,谢长歌?”
坐在座位上的谢长歌望望我,然后点点头。这道题隔天陈美芬会来教室里解释,不过那是后话了。
“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陈美芬的表情扭曲起来。
“你是老师,不过我不介意你让位给我,毕竟老师的工资还是挺高的。我没工作的那会儿,我父母听闻村里的谁家孩子成为小学教师,就一直催着我去考教师,说教师的工资有多么多么高。哦,现在怎样我不知道,但是以后教师确实是个挺赚钱的行业。”
“你……”陈美芬气得说不出话。
我给她“补上一刀”:“陈老师,不是我说你,你真的太差劲了。你还记得周三来上地理课的蔡老师吗,他的教学风格多受班里学生欢迎。你再看看你,除了骂学生就是骂学生,没点别的花样,真是无聊。”
“你,你和我一起去你们班主任办公室……”
“早和高嘉丽聊过了,再聊没意思。要去你自己去吧,顺便把你辱骂学生的事也告诉她。”
我话毕,陈美芬朝地上重重一摔教科书,经过我气冲冲离开教室。
“易佳和,你说得有点过了吧……”周慧当起老好人。
“你没资格说我,”我再面向全班所有学生说道,“背弃我的你们都没资格来指责我。”
“背弃,我们什么时候背弃你了?”因陈美芬的离开幸灾乐祸的王强向我问道。
我无视王强的问话,来到讲台上俯瞰众人。困惑的表情,担心的眼神,这些都是神明为了让我完成他布置给我的那所谓的拯救任务而创作的幻象。
“实话和你们说,就算没有你们帮我,这些年我一样活得很好。至于你们对我的所作所为,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你们的冷漠,你们的无情,你们各自的欢声笑语,你们在我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把我视作透明人的这些记忆,我一生,绝不忘!”
重击声响彻教室。我抬起好似被无数尖针刺扎的双手,低头看看讲台。因为我的重拍,讲台上的玻璃移了位,粉笔盒中的粉笔震出到前排学生的课桌上。看着混乱的讲台,我的怒气一下消散,倒多了几分尴尬。下课铃声及时响起为我解了围。我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由于陈老太婆把自己的教科书落在教室里,地理课代表谢长歌应职将书本返还回去。
语文课很平淡。心情十分不悦,第二节语文课的下课铃声一响,我提起书包第一个离开教室。
“我回家了……”
启门,话音未落,老爷子出现抓住我的衣角把我扯到屋子里。
“跪下!”张口他就给我这么一句。
“你放开我,”我摆脱他,“你凭什么让我跪?”
“凭我是你爸!”老爷子涨红脸,这就表示他真的处在十分气愤的状态中。
我瞅瞅边上的老妈子,她站在老爷子身后沉默不语。
“算了吧,这句话你都说了好几年了。我回房间去了。”
“你给我站住!”我的父亲把我抓住按到地上。我转身反抗,由于重心不稳,我跌倒在地。
“把那根棍子拿出来!”
“不用吧……”老妈子为难地说。
我知道,发疯起来的老爷子什么事都敢干。他冲进储存间里拿出一根木棍,对我喝道:“跪下!”
我的爸爸很少打我,即便是我小时候做了很严重的错事,他顶多让我罚站。现在扬言要打我的老爷子,是我所了解的老爷子,但不是我所仰慕的父亲。
我夺去他手中的木棍,将其折断。这根木棍的质地不硬,折断不难。想着这样老爷子就无计可施,没想到我丢掉木棍一抬头,他就给了我一巴掌。深埋于心底的不满和悲伤随着这个巴掌喷涌而出。和以前一样,我没有哭泣,把泪水怨恨通通往肚子里咽。
“你瞪我,你瞪!”老爷子说着扯住我的衣角摆明了想如幼时般打我臀部。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幼时的我了,难以抑制的情感一发不可收拾:“易云飞,你够了没有!”我推开老爷子,怒视他。
“没大没小,敢顶撞我。小兔崽子,当初没把你生出来就好了!”
老妈子在后面劝架,但是她做的事是鸡毛蒜皮,根本没有作用。
“易云飞,这些年来我任凭你们责备谩骂,可你们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一次又一次嘲讽我,还变本加厉!”
“我是你爸,我比你大,为什么要去理解你的感受?”相同的话语,我二十八岁时的老爹经常说。在此前,每当我心平气和试图与他沟通,请求他理解我,他也都会说这一句话。
不想多说,我回到房间里收拾好最基础的东西,穿上一件外衣走到玄关。
“喂,你到哪里去?我问你呢,你到哪里去?”
我没有理睬他,打开家门。
“你给我回来!”易云飞抓住我欲将我扯回屋中,被我甩开。
“你放开我,我的事再也不用你来管!”
“行,你走,走了就别回来!”相同的话语,他说过几次,每次话中都掺杂着玩笑的意味,但这次没有。
被愤怒与悲伤压得喘不过气来,我重重关上门妄图在家门上发泄一下。
“滚,走了就别回来!”这句话是逐客令,真真切切的逐客令。
这么多年以来,每当我和父母发生矛盾,我会说“我不要和你们一起住了”,然后我父母就会说“不和你一起住我们最开心了。你最好现在就搬出去”。但是,没有哪一次我真的离家出走,也没有哪一次我父母如逐客般催我离家。我不想走,是因为家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温暖的港湾,而外面皆是虚伪、欺骗与谎言——家不仅是我温暖的港湾,也是我最后一个避难所。我避开的是世俗的拜金风气,渴望在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不久的将来,拜金风气悄然盛行,由下及上均处在这种风气之中。偶尔思考,或许是我不想跟风,才使得自己那般狼狈——是我无能吧,无能到连跟风也不会了。
坐在前往安州市城区的公交车上,我感受着属于我一个人的宁静时光。这班公交车是末班车,此时车上只有我一个人。为了搭上这班公交车,我在道路上奔跑赶到宜相区中有能到达安州市城区公交车的公交站上。当今地铁的建设还不完全,从宜相区到安州市城区的路线刚在开通中。我也没有足够的金钱浪费在出租车上,坐公交车实惠些。
“酗子,这么晚还出来玩?”到达终点站,公交车司机问我。
没有理会他的问题,我走下台阶。
“晚上出行注意安全啊。”我离开公交车时从公交车上传来这句暖心的话。只不过,现在的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话语。
二十八岁的我来安州市城区的次数不计其数,但对于十七岁那时的我来说,在安州市城区留下的记忆片段屈指可数。
这个城市和我记忆中一样还是如此繁华,令人着迷。灯红酒绿的街道,香气四溢的大排档,气氛浓厚的游乐厅,人们无不在欢笑,无不在相伴作乐。夜很美,心很累,周围的欢乐与我无关。
回过神,我已经来到一座大桥上。靠着桥栏,望着底下黑漆漆的河水——河很宽,一定很深——如果我不小心掉下去,还能活命吗?我不会游泳,但是搞不好会有奇迹发生。比如说,那个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旅人会来救我……
“试试看。”撑住桥栏,我把一只腿跨过去。
晚风暖人。对了,明天会是个大热天。我才不会告诉十班的那些人,让他们措手不及。
“哈哈……”失声笑出,泪水溢出。没有抹干,我任泪水直流。
夜晚的风,好暖。我的身体,好冷。真奇怪,当晚风吹拂我的脸颊,我的皮肤所告诉我的触感明明是温暖的啊,可为什么我的心却告诉我,这风有多么寒冷刺骨?
“歪一下身子,就都结束了。什么神明,什么时间循环,什么拯救任务,都结束了。陈耀飞他……”心一颤,我突然对尘世产生留恋之情。方才没有的这份情感,现在如一块巨石般压在我的肩上,使我不能动弹,甚至不能歪一下身子。
从桥栏上爬下,我坐到地上,泣不成声。
八月二十一日星期五。在路人眼中,穿着外套的我一定显得很另类。这外套当过我的被子;它对我有恩,不能丢。
在地下通道里醒来,庆幸着没有被人洗劫也没有被人打搅的我来到大街上买了一个包子吃。匆匆离开家,我带的现金不多,加上手机在上一天被我摔坏了,我没有通讯工具联系萧辉询问他现在学校里的情况如何。至于我父母,我只希望他们永远找不到我——也许他们压根不会来找我。考虑到他们会四处打听我的消息,我打算呆在安州市城区直到下午再返回宜相区。
人们常说,时间如流水,一去不复回。在这几小时的时光里,我做了这辈子我还从未做过的事:玩玩夹娃娃机、试试街机、尝尝烧烤、坐坐过山车……该死的过山车,把我吓得心脏病快发作了——有着这副躯体的我当然不会因为这点事就吓得心脏病发作,可如果是有着二十八岁时身体的我,坐过过山车后我准会因为惊吓而呕吐不止。
买好必备的东西,我的兜里只剩下坐公交车回去的零钱了。尽管如黄粱一梦,起码我经历过快乐的时光——究竟这算不算是快乐的时光,我也不清楚。不过,快乐也好忧伤也罢,最终都会过去的。
回到宜相区已是黄昏时分。学校没什么变化,校门口依然是接送的接送回家的回家。这个世界是不会为了一个易佳和停止转动的,学校也不会为了一个易佳和大动干戈。
望着熟悉的风景,我转身走开。离学校不远处有一个公园,内有朝阳河流经。我来到公园的小亭子里,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却无法幻想出一段美妙的传说。感受不到快乐,感受不到忧伤,脑袋空空的我只是静静地看着闪闪发亮的水面。
一小时,两小时……我低头瞅一眼自己从小摊上低价购得的小手表,上面显示的时间是晚上九点整。
“差不多了……”自言自语,我起身赶往学校。
我到达校门口时已有不少家长正在翘首等待自己的子女。学校里的铃声一响起,家长们就骚动起来。与此同时,仿佛遥相呼应一般,学校里也有骚动声音传来。这顺序大概是相反的吧,于我眼前是那般模样而已。
“呵,我竟然在想这么无聊的事情。”我现在应该想的是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
校门打开,有几位家长站到校门里侧。教学楼里有学生相继走来,这人数倒不少。我瞄瞄传达室里的保安,他在打开校门后就开始看起桌面上的东西来,没有时刻紧盯着校门口的情况。这是我混入的好时机。于是,我和过来的学生擦肩而过,走向理科三班。
本来我推测可以在这里遇见陈耀飞,但是当我到达理科三班,他们的教室已经关灯关门。这么一来,我只能去男生宿舍里找陈耀飞。希望我去男生宿舍的时候,没有我认识的人因为我今天旷课一天来阻碍我。
小心翼翼前行,我到达男生宿舍。由于中途看见走出教学楼的高嘉丽,我特意避开她躲藏了一段时间。在我踏上前往男生宿舍二楼的楼梯时,我看了一眼时间。还好,虽然不及上次,但是现在的时间仍然充足。
205寝室的门半掩着。我推开门,里面的人一齐望向我。
“易、易佳和,你怎么……”
我走入寝室一把抓住已经脱掉衣服正准备脱去校服裤子的陈耀飞,把他一直拉到体育馆后面。
“你,你把我拉到这里做什么呀?”光着上身的陈耀飞揉揉自己的胳膊,傻傻地笑着。
我脱去自己的衣服,从口袋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水果刀。
“你,你这是做什么?”陈耀飞退后几步。
我把水果刀丢到地上,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回答他:“陈耀飞,杀了我。”
“为,为什么?”陈耀飞惊恐起来。
“时间循环存在的原因,是你杀死了马超。马超变相欺凌你令你感到不满我能够理解,但正因为你怨恨马超对他起了杀意并且犯下弥天大罪,你才会在这另类的时间循环中受难,也把我给扯了进来。我想过了,要是你杀的人不是马超而是我,可能我们就会摆脱这个该死的轮回了。”
“你在说什么呀……”
我打断陈耀飞,对他说:“没有犯下罪过前你是不会回忆起之后发生的事的,但是我记得。你要我帮助你,说实话,我做不到。神明让我拯救你,而我连自己都无法得到救赎,更别说帮助他人脱离苦海。我今年二十八岁。我的这一辈子就像是一场梦,过去的事没法记起来,零散的记忆片段也模模糊糊,干脆忘记一切活在当下。可是,我周围的一切不允许我以自己的方式活着。你能体会到那种痛苦吗?”
陈耀飞凝视我,沉默不语。
“你体会不到的,”我冷笑一声继续说,“不瞒你说,在我发现你陷入时间循环后,有一段时间里我挺高兴的。作为曾经漠视我的一人,你终于能够品尝到我身陷寒冰地狱中的痛苦了。然而,不知怎的,越是高兴,我就越感到悲哀。我悲哀的对象不仅是你,还有我,还有在这世间受苦的穷人,甚至是早已死去或埋于土中或化作骨灰的亡者。我好伤心,痛苦不堪,难以自拔。”
我指指地上的水果刀,对陈耀飞说道:“你们不是嫌弃我吗,不如把我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吧。”
陈耀飞摇摇头。
“呵,”我的眼中溢出泪水,望着不知因何同样流出泪水的陈耀飞说道,“这是我自愿的,你不用在意——你也从来没有在意过我的死活吧。就算我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你们也不会觉得意外,甚至会在时间的流逝中忘记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来,杀了我,朝我的心脏刺,狠狠地刺。”我拍拍自己的胸脯。
陈耀飞不言不语,只是连连摇头。
我捡起水果刀,一把抓起陈耀飞的手把它放在陈耀飞的手心上,对陈耀飞喝道:“今天我们两个人必须得有一个人死;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
交给陈耀飞水果刀,我退后伸开双臂挺直身躯,闭上眼睛向陈耀飞吼道:“来啊,像个男人一样来啊!”
挺直身躯是我想死得坦坦荡荡,闭上眼睛是因为我不想……我不想去看陈耀飞的脸。他举起水果刀时会是怎样的表情?狰狞,破涕为笑,亦或是畏畏缩缩的样子?他会为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吗?不会吧,不然我可得笑死了。
耳边传来的陈耀飞的啜泣声突然停止,我想是陈耀飞恢复记忆了。一秒过去,两秒过去……我没有感受到利刃插入肉体中的剧烈疼痛。他在干什么?不会是在等我害怕,然后再将刀刃刺向我?不得不说,他的做法奏效了。闭上眼虽然可以遮蔽事物,但是无法篡改事实。不仅如此,由于我没有挡住耳朵只是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的声音好似被扩大了,恐惧感因此渐渐袭上我的心头。
陈耀飞,你快下手啊,快杀了我……
“呜……”异样的声音,随后传来金属落地声。
我睁开眼,一时茫然。只见陈耀飞露出微笑,垂下双手望着我。他的手中满是鲜血,而鲜血的源头是他腹部的刺伤。他没有捂住伤口,任凭鲜血直流。终于,他站不稳倒下来。
在他身体前倾的那一瞬间,我下意识跨到他身前接住他,并紧紧捂住他的刺伤。让他仰天躺倒在我的身上,我抱着他,百感交集。
“易佳和,听着……这一次……”脸色发白的陈耀飞艰难地说着。
“别说了,别说了!得赶紧止住血,得赶紧止住血!”
陈耀飞用自己沾满鲜血的左手抓紧我的右手,大口喘气说道:“我……没有对马超下手……所以,只要我死了……你,你一定可以获救……你……”
“求求你不要说了……”我泣不成声。
“易佳和啊……不要伤心,我,我终于能够拯救你……也能解脱了……”
紧抓的左手松开,陈耀飞闭上眼睛。
“醒来,陈耀飞,快醒来!”我哭泣着,命令着,以我人生所有的经验思考着,“心肺复苏……不不不,先止血……给我停下来,停下来啊!”紧贴着陈耀飞的身体,坐在地上的我用双手使劲按住刺伤。如从孔洞中流出的无法阻止的泉水,鲜血从我的指间不断流出。
绝望中,我用力贴紧陈耀飞的脖颈,并用我的全身去倾听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啊……”哭泣着,叫喊着,我放下试探脖颈动脉的手。
紧紧拥抱着这具不久之后便会冷却的躯体,我除了大声哭喊,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不想做。
陈耀飞的牺牲没有改变我们的命运,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侵吞世界朝我们逼近。
抱紧陈耀飞,我停止哭喊。我的心中充满了怨恨:我恨神,我恨人,我恨整个世界,我更加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八月二十一日,过了这一天,我知道我们绝不会再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人定胜天,都是谎言。”我闭上双眼,把我的脸贴在陈耀飞的脸颊上,与他一同堕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