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在西兰德拉(2)
夏仲·安博收回视线。之前年轻的法师茫然地注视着插在甬道两侧灰色石壁上的火把,直到附近的卫兵以赤裸毫无顾忌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其中不乏恶意。
作为回应,他只是伸手将兜帽拉得更低,直到彻底遮住了面孔。
紧跟在他身后的佣兵团长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不知何处传来水滴撞击岩壁不断反射的声音,层层叠叠,同时混杂着角马蹄铁叩击地面异常清晰的脚步声。人们,包括长着三层下巴裹得严严实实的商人,披着灰黑斗篷的佣兵,无一例外都保持着沉默向前移动脚步,他们将行李绑在坐骑上,攥紧这些长角畜生的缰绳,试图和身边的陌生人保持距离,但您得知道,这相当难。
松枝火把熊熊燃烧的火焰在曲折而漫长的通道里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皮甲上缀着铁环的卫兵视线冰冷,他们戴着厚实,样式统一,也就是带有两块护耳的狼皮帽子,左手始终放在腰间牛筋刀柄上,冰冷的神色间毫不掩藏厌烦与警惕。
卫兵由西兰德拉高年级学生担任,年纪在二十至二十三岁之间。多半都已面临毕业,曾经跟随王国军队以见习军官的名义参加边境巡逻,其中的佼佼者甚至加入更加神秘的裘德尔斯,经历生与死的考验。
冷酷无情,固执,坚定,沉默寡言,严守纪律。西兰德拉出身的战士似乎都打着鲜明的戳记,帕拉得赌原出品,别无二家。他们是最好的守卫者与保密者,必要时既可以像一位真正骑士般怜悯弱者,又能面不改色将长剑送入少女的胸膛。
法师们和风狼佣兵团走在人流中间,他们拉低兜帽,半身人古德姆作为极少数能够骑马的人走在他们前面:商人得向西格玛人证明佣兵确系他所雇,向检查官保证他们不会留下不名誉的记录,包括偷窃,间谍行为,诈骗,私下贸易——这里只需要一位顾客,那便是西兰德拉。
佣兵间彼此的争斗则受到欢迎,学生也并不介意参与。官方乐意为你提供场地,顺带也提供墓地——荒原上有很多足够饥饿的动物确保不会浪费一丝食物。
最后人流停在两扇巨大的门扉前。
法师学徒眯缝眼睛,尽量在不会弄掉兜帽的前提下仰头,他看到黝黑的门页上密布尖锐的门钉,上面布满某种液体干涸之后留下的痕迹,最上端的部分融入永不会消失的黑暗。
来自异界的年轻穿越者回忆起那道沉重的橡木门与之后宽广的房间,细长装有格栅的窗户,厚重的猩红天鹅绒窗帘,漂浮在上空的魔法光球——光源稳定并且不会产生会伤害那些珍贵书卷的任何热量;犹如看不到边的树林般整齐排列的书架上密密麻麻挤满了来自这个世界可以想象的任何角落的书籍,四角包铜,烫金字体,内容由优美流畅手写花体字构成的宫廷笔记;泛黄而破旧,防腐药物与灰尘令人作呕的味道充斥翻阅者整个鼻腔的羊皮卷。
总之,应有尽有。
夏仲似乎能够听到行走其间时长袍必然发出的沙沙声,当声音消失时他停在书架前,山毛榉紧密顺滑的纹理上镶嵌着“28”的字样,年轻人苍白的手指划过凹凸不平的书脊,最后抽出他想要的那本。
通往西兰德拉的大门伴着缺少润滑而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缓缓打开。
就如法师学徒在那本不知名的手札里读到的一样,西格玛语中“西兰德拉”就是指巨大的堡垒,佚名作者嘲笑西格玛人没有哪怕一汤匙幽默感——这个由逃亡者,破产农民,城市手工艺者,破戒骑士,罪犯的后代建立的国家耸立着一打以上的东境西兰德拉,中部西兰德拉,北境西兰德拉。
唯有西兰德拉。
它扼守前往王国首都巨石城的唯一道路,所在的帕拉得赌原上埋葬了数以万计的尸骨,西格玛人,荷尔人,洛雅德尔人以及其他什么人的。在王国早期开拓史中,西兰德拉曾经数次成为战争前线,无数西格玛青年亲吻过“国王的戒指”①之后便奔赴前线慷慨赴死,战后甚至无法收集起他们的尸骨,只能任由苔藓年复一年生长其上,直到被荒原吞噬殆尽。
之后是漫长而乏味的和平,就在人们几乎遗忘掉这里的一切时,四十年前一个名叫安德鲁斯·诺塔的男人带着他的第一批学生来到这座堡垒:来自贫民区的金手指男孩,乡下农夫逃避兵役的儿子,贵族满街泛滥的私生子,原本该上绞刑架的死囚,触怒神殿的亵渎者。似乎是一个让人笑不出的巧合,这些人的履历与他们的祖先惊人相似。
七年后,他们成为西兰德拉学院首批毕业生。
半身人古德姆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他站在橡木酒桶上。商人麻利地将雇佣文书送到检查官手中。
“两个荷尔人,一个瑟吉欧人(他的眉毛拧到一起),一位牧师(改用了敬称)和一个巡游者?”军官抬起头盯着希拉,“小子,你的国家呢?难道你是从大地之母的怀里蹦出来的么?”
“事实上,”希拉不慌不忙的行了个礼,“大人,我是泰格的牧师②。”
“嗯哼?森林之子?”有着宽阔额头和粗重眉毛的检查官嘟哝着顺手在商人的文书上打上钢印,“那么,”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通过检查的佣兵,最后锁定在法师与沙弥扬人身上。
“你们呢?”
队伍以令人绝望的速度慢吞吞向前蠕动,但没人抱怨。人们谨小慎微,按照西格玛人的规矩办事,不敢行差踏错半步。诚然这里实在慷慨,但并不意味着同样宽容。
库再一次回头,铁栅栏外的人群离他们越来越远。
然后他扭过脸,“我敢说那家伙原本打算把我们都扔到牢里去。”游荡者喋喋不休:“用一个阿特切里打赌!”
“得了吧,”希拉语调轻快地说:“那是没影儿的事儿。”
“不,”瑟吉欧人非常坚持:“他会的。”他想起军官盯着他的眼神——冷酷和充满恶意的警告,浑身一个哆嗦,“伙计,如果可以他很乐意把我丢给冰原狼。”他舔舔嘴唇,补充道:“我是说我们。”
贝纳德停下脚步,之前检查官兴致勃勃的和沙弥扬人讨论她身后的大弓,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手中的身份文件便毫不犹豫盖下表示通过的印戳。她扬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地冲着曾经觊觎她钱包的小偷摇头:“我说,”她扬起一边眉毛,“他可不会丢给‘战友’如此糟糕的食物。”
牧师不断默诵着爱德丽菲斯的赞美诗,“您是父神最珍贵的女儿”——她从不属于文明世界;“教导我们以慈爱与怜悯”——瞧那副混不在乎的神气;“您是万物的母亲”——她和桑提斯都该挂上叹息之墙,在幽冥地狱受尽折磨。但她还记得将自己的表情藏进兜帽的阴影中,爱德丽菲斯在上,她可不是那个傻得在沙弥扬人眼皮底下犯浑的库·谢尔·努克。
而游荡者在沙弥扬人看不见的时候冲她瞪大眼睛,呲了呲牙。
总之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但阿里皱紧眉头,将它扭曲成几道深刻的沟壑。他摩挲着猎熊刀柄,感受动物筋腱粗糙富有弹性的触感,父神在上,他们顺顺当当的走进了一群狗崽子的老窝,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到处溜达,甚至没有一个卫兵冲他们吼叫,推揉,送到臭水横流的地下监狱里“好好招待几天”,总之一切都安静得不像话,那检查官没给他们好脸色,可他也没给别人好脸色,裘德尔斯的拉杜尔猎犬在他们走过时总有意无意亮出腰侧挂着的武器,在西格玛的传统中,这被认为是一种挑衅,可也仅此而已。
阿里的视线落到撒马尔徽章的佩戴者身上,从他的角度看去法师学徒显得尤为羸弱,似乎单薄得一阵稍微强烈的风便能卷走。但就是这个人现在却走得稳稳当当,没有一丝犹豫和胆怯,斗篷与兜帽将他严严实实的罩在一片人为的黑暗中,唯有左胸上的撒马尔徽章熠熠生辉。
他们随着人流来到临时休息区——少数允许他们自由活动的区域。那儿看上去像是学院的一个广场,中央提前点起了巨大的火堆——这是学院为外来者提供的不多的福利之一。佣兵和法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扎起帐篷,这样做的人并不仅仅只有他们而已,人数较少的佣兵团和商人不约而同将最靠近火堆的地方让给大型商团,悄无声息的藏进了那些巨大帐篷的阴影中。
一路上诡异的安静在进入广场之后就像平静的水面被抛入石子那样被立即打破,商人训斥奴仆尖利的嗓音,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碰撞声响起的佣兵咆哮,夹杂着一两丝若有若无女人放荡的笑声,甚至讨价还价的声音也溜进了风狼佣兵团与法师和沙弥扬人的耳朵里。
瑟吉欧人将袖口一直挽到了手肘上方,但看到他的人还是在第一时间下意识地避开这个可怕的小个子。库的眼底飞快闪过充满恶意的兴致勃勃,但当他的余光瞥到落在他身后不足三安卡尺的夏仲时,游荡者老老实实的垂下头——他还没有忘记法师学徒和他的谈话。
“如果你不能管好你的手,”撒马尔徽章的佩戴者温和地对他说:“那好罢,我想我可以帮上一点忙。”他如此建议。
西兰德拉不容忍任何偷盗以及欺诈的行为,即使是外来者之间的。但对斗殴以及鲜血却相当纵容。佣兵和学员之间的争斗尤其受到鼓励。占据了广场中央位置的大型商团同时也是历年参与争斗人数最多的。西格玛人崇尚强者,但并不认为弱者的逞强值得赞扬。
他们的格言是:“孩子拿不起双手巨剑。”
当最后一件行李被稳妥地从角马上卸下后,大大小小的商队与佣兵团在帐篷外挂起了代表身份的魔法灯,被禁锢在法阵中的火元素会组成商队或佣兵团的标志,同时这也是佣兵团实力的象征——如果佣兵团在挑战中失败,胜者将会取下他们的魔法灯带走,等待失败者的则是人们无休止的嘲笑,直到他们将自己的荣誉赢回来。
风狼团的人并没有挂起魔法灯,他们的附近也没有看到这种明亮夺目的标志。这代表他们是野佣兵或者实力薄弱——无论哪种在西兰德拉都是不受重视的角色,但对佣兵与法师来说,这正是他们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