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钻骨取髓
林雪崚回到化龙岭南坡,找到留在那里的两匹马,轮流换骑,昼行夜奔,赶回白果坳已是次日黄昏。
杨大同在门口远远望见,惊得说不出话,实在难以相信这个浑身乌黑腥臭的人就是几日前离开的姑娘。
这会儿薛闰、六喜子、白果坳的栾郎中,还有他们从上庸县请来的医师万先生,都在杨家,众人倾尽全力,也靠着衢园的药,好歹将叶桻的命拖至这一刻。
林雪崚进门一看,哪里还瞧得出师兄的模样,地铺上横躺着的人全身乌紫,只有胸口偶尔起伏,显出一丝活气。
她闭眼片刻,镇住心绪,努力不让话音打颤,向万先生讨了最粗的一根空心铜针,然后转向杨氏:“杨婶,请你帮个忙,在隔壁烧两桶热水,盛些药酒,拿一只空碗,再借我一身衣裳。”
杨氏利落照办。
林雪崚到隔壁屋中,取铜针,先上火烧,后浸药酒,自己则泡进热水桶,把全身清洗干净,头发梳顶成髻,穿上杨氏的粗麻衣裙,盘膝坐在地上,一切就绪,将空碗交给杨氏。
“杨婶,你在我背后端着这碗,待会儿凑到铜针底下接着,碗中接满小一半时,告诉我一声。”
杨氏不懂她要做什么,全听吩咐。
林雪崚取出酒中铜针咬在嘴里,解开上身衣衫,褪至腰下,露出脊背,左手按住腰上穴位,右手捏针至腰后,指尖用力,咬牙将铜针戳进腰骨。
这一针痛得她脸白无色,冷汗涔涔。
以前看秦泰替人取髓,都要先令病者昏麻,消麻后七八日不能下地,现在自己穿骨取髓,忍受剧痛,便是咬紧嘴唇,还是低哼一声,浑身发颤。
她手指增力,穴上加压,血髓顺针而出,滴滴答答落进碗里。
杨氏双手端碗,看得钻心,眼泪噼噼啪啪往下掉,瞧着接得差不多了,忙叫停手。
林雪崚拔出针来,点了腰后的穴位,意图止血封痛,谁知穿好衣裳刚一站起,立刻疼得跌坐回去。
杨氏道:“姑娘,你就躺着吧,要干什么尽管吩咐!”
林雪崚摇头,揩了揩脸上冷汗,不敢再猛动,扶腰站起来,端过碗,搭着杨氏的手,一步一蹭,回到正屋。
众人见她捧着小半碗深红,又取出一只葫芦,拧开盖子,倒出黑红的粘稠浆液,两者相混,浓腥刺鼻。
她小心呈碗至万先生跟前:“万医师,请你用铜针吸取,将这碗里的东西导入我师兄的十二经脉,师兄性命,皆系于此!”
十二经脉遍及全身,刺脉需让病人除净衣衫,林雪崚不便亲为,只好恳求万先生。
万先生接碗道:“姑娘放心,我不是绝世名医,但刺十二脉,不会有半分偏差!”
林雪崚又道:“刺脉之后,毒血从七窍留出,如果能用空针帮助排出毒血,会更快些。换血肮脏可怖,也许要一日两日,也许三日四日,恳请各位帮忙清理照料,倘若我师兄坚持不到毒血换净,亦请你们不要相瞒,赶紧告诉我。”
语毕顿首行礼,众人连忙相搀。
杨大同见她冷汗雨下,“林丫头,你伤着哪里了?”
林雪崚勉强摇头,连日辛劳艰险,外加穿骨取髓之痛,再也支持不住,眩晕倒地。
山中夏日,露重蝉长,一晃七天过去,对常人来说,短得就似打了个盹,对忍受煎熬的人来说,是徘徊于天光地火之间,如隔三世。
杨孝颈伤好了一半,只是吃饭太猛或扭转过急时会疼。
此刻他坐在叶桻身边,听着窗外蝉声,咂嘴耸鼻:“叶哥哥,快醒吧,你没闻见香味么?”
叶桻平躺不动,毒血连排了三个昼夜,身上的瘀紫终于开始消褪,干净的新血一点一滴夺回失地,重新在这躯体内畅流不息。到了第七日,体色已经完全复原,脉搏平稳,呼吸渐强,照万先生推断,几个时辰内就该醒了。
危机已过,万先生被栾郎中拉去给王四姑接生,杨大同夫妇和薛闰他们在六喜子家杀驴。
杨孝看着火塘,守着叶桻,枯燥无趣,巴巴的盼他醒来。
向火塘里添了些柴枝,忽听有人喃喃问:“不听话的丫头呢?”
杨孝见叶桻不知何时半睁开眼,喜得一跳,一着急扭了脖子,啊哟一声:“叶哥,你可醒了!你问林姑娘么?她去山上摘栗子,等会儿就回来。”
小心扶叶桻喝了些水,叶桻身上穿着干净衣裳,看着手臂上的针孔,恍惚如梦。
呆了半晌,听得门外有声,孝喜道:“是林姐姐,我告诉她去!”
叶桻作个嘘声手势,孝会意,抿笑不言。
林雪崚却没进屋,在外头又洗又弄,许久才端个木盆推门进来。
叶桻一成不变的躺着,孝道:“林姐姐,柴不够了,我再去劈些。”
林雪崚蹲在火塘边,塘上挂着三只大鼎罐,分别炖着杨大同今早打的两只山鸡和一只野兔,她采了野葱,山蘑菇,野木耳,蕨菜,野栗子,山笋,分别摘洗干净。这山内的人不蒸不炒,什么都是挂在火塘上烧炖,她将各种山珍铺在火塘边的石板上切成小块,鼎罐内浓汤溢鲜,咕嘟作响。
叶桻轻轻开口:“好香。”
林雪崚一顿,转过头来,清澈的眼中溢满喜色,“你几时醒的?吓了我一大跳。别急着起来,当心头晕。”
叶桻却已经撑手坐起,林雪崚笑道:“早知道你一醒就躺不住。”
她放下刀子,在裙上揩揩手,过来蹲在叶桻身边,左看右看,“面上要刮,头发要洗。”
于是烧了水,帮叶桻梳洗,叶桻没什么力气,任她折腾。
打理完毕,确是精神了些,也攒了点力气,叶桻索性挪到火塘边上坐着。
林雪崚继续剥栗子,切蘑菇切笋,“村里的人今晚一定要做驴肉高汤给你补身子,我实在拗不过,只好依了他们,同叔和婶子现在正忙着杀驴呢,咱们怎么回谢才好?”
叶桻愧疚一叹,“已经给他们添了这么多麻烦,怎么过意得去?”
林雪崚把切好的山珍丢进鼎罐。她的包裹落在河心礁上,这几日都穿杨氏的暗紫麻裙,头裹青布帕子,衣裳太宽太短,在身上晃荡,手臂露出一大截,在黑水暗溪里刮破的伤口和被蝠王咬出的小洞都清晰可见,又因失了血髓,脸色不一般的苍白。
叶桻怔怔看着,颇觉陌生,相处了十六年的手足,到底和从前有什么不同了呢?自己游荡鬼门关,精疲力尽的回来,之前的事变得遥远,婚堂丧妻的摧心之痛终于转淡,化为萦绕深处的伤感,对雪崚的恼恨埋怨也终于消褪,化作摸不着痕迹的隔膜。
生死一场,仿佛什么都轻了,卸去一些负累,也辨不清细微,麻木迟钝,懵懵恹恹。
他看着雪崚憔悴之状,缓缓叹道:“崚丫头,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林雪崚悄悄一愣,世上原本只有三人叫她崚丫头,母亲死后,只剩父亲和叶桻。
自从离开衢园,他冷淡疏远,每日不多一句没必要的话,也再没这样叫过她,现在可是消了几分怨气,终于不再排斥?
一霎那,她浑身酸痛,泪水糊眼。
这些时日拼着最后一分倔强,再委屈再难过,也不肯在他跟前示泪,半空桥决战之苦,黑水暗溪之险,蝠王之恶,穿骨之痛,都是咬咬牙糊里糊涂的挺过,此刻一切均在这失而复得的称呼面前崩溃。
她慌忙用胳膊肘遮住眼睛,袖子转眼被泪水浸湿,仍屏着不哭出声。
叶桻皱眉,“怎么了?”
林雪崚遮着眼摇摇头,“好热的汤,熏了眼睛。”
孝三步两步跳进来,“哈,叶哥,真有你的,林姐姐都欢喜哭了!”
林雪崚揩揩眼睛,“同叔和婶子啥时候回来?野鸡野兔炖好了,等他们一起吃呢。”
孝嘿嘿一乐:“我爹刚传话,说裕二哥和罗老爹捕了一头野猪,他们几人要接着宰猪,一时回不来,今晚真的是要过年喽!”
林雪崚摘了两只鼎罐递给孝,“那就赶快趁热给他们送去。”
孝接过,挤挤眼睛,“林姐姐,想支我走,直说就行,我才不妨碍你们俩说话!”
等孝走了,林雪崚把剩下的鼎罐摘下,先盛一碗只有素蔬的鸡汤给叶桻热胃,然后仔细把野鸡骨架拆了,仅挑松软适口的好肉给他,生怕他大病初愈,吃得不适。
叶桻道:“你的厨艺比师娘差得远,这回倒叫人刮目相看。”
黄昏时分,半个村子的人都聚到杨大同家来,男女老幼围着火塘坐了两圈,过节一样。
驴肉高汤是白果坳待客的至礼,几年未必有一回,光看那三尺大鼎就觉得隆重之极,旁边用新鲜木炭烤着野猪肉,坛子里盛着杨大同自酿的果子酒,满屋欢声笑语,众人纷纷恭贺叶桻康愈。
叶桻愧疚感激,向众人行礼拜谢。
万先生笑道:“谢我们作甚?谢这丫头才对!几时娶进门,生一堆胖小子,我们此番才没白忙啊!”
众人大笑,连声附和,都觉得这样赏心悦目的一对男女,仙人幻化的一般,若不永结秦晋,真是辜负上天。
叶桻和林雪崚听得此言,神情俱是一黯,大伙儿正奇怪,门口忽然有人叫道:“林姑娘!”
林雪崚抬头一瞧,喜上眉梢,“武珲,你怎么来了?”
众人将武珲让进屋,这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开心得语无伦次:“我就知道青龙寨那些匪人骗我!说你落水淹死了!我偏不信,铁了心要来这儿再看一眼,你果然没事!叶哥也都好了,真是吉人天佑!”
林雪崚笑道:“多谢你记挂。”
“林姑娘,我爹一直说那日太吃惊,怠慢了你,后悔得很,请你别见怪!”
林雪崚连忙摇头,“怎么会,你后来又去青龙寨,太冒险了,没惹你爹骂么?”
“管他呢!我爹就知缩头躲安生,就因为他怂,青龙寨才那样猖狂。”
林雪崚面露愧疚,“我实在太急,后来又忘了传个信给你,你翻山越岭的,快歇歇。”
武珲高高兴兴坐下,乐得分享野猪炙和驴肉汤。
叶桻半昏半醒时,对武珲有模糊的印象,知道是报信领路的救命人,连忙上前相谢。
武珲见到叶桻恢复后的样貌,又瞧瞧雪崚,挠头一乐。
待叶桻归位,林雪崚悄声问武珲:“青龙寨这两天有什么动静?”
“唉,亢宿使者来村里掳走了三只半岁羔羊,五只乌骨鸡,说他们寨首近日疲累,伤了元气,要拿去滋补。这还不算,又令我们两日内捉八只两斤以上的甲鱼,要肌肉肥厚、腹甲有光、四脚乱蹬、凶猛有力的,若不按时送上礁去,或查不称心,数量加倍。隔壁吕叔被甲鱼咬了手,差点废了一根指头。”
林雪崚忍不住低斥:“八只王八,这恶匪!”
众人热闹到半夜才散,武珲便在白果坳留宿。
叶桻连躺数日,不想再躺,只想活动筋骨,林雪崚取了长衫给他披上,“我陪你去外头走走。”
林静月高,萤火虫在草丛里放着碧绿的焰火,两人在山间默默而行。
叶桻仰头轻叹:“崚丫头,什么时候才肯说实话?”
午后他问了几次,她都一语带过,只说从青龙寨套出血王精的消息,然后费了半天力,捕到蝠王,仅此而已。
林雪崚嘱咐杨氏保密,所以连万先生都不知道那小碗中是她的血髓,可她暴露在外的每一道伤,叶桻都看在眼中,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她越轻松,他越担心。
想起那日迷迷糊糊知道她要走,他伸手拦阻,她却铁意而去。
其实他本无生念,若能与雯儿九泉重逢,何尝不是幸事,偏偏这不听话的倔丫头,硬让他担心牵挂。
结果他凭着这一丝挂念,居然撑了那么久,一直撑到换血重生。
林雪崚撇撇嘴,“师兄,你总是小瞧我,不相信我的本事,非要我说得天花乱坠,九死一生,你才当真?”
叶桻立住脚步,将身一侧,站在她身前,“崚丫头,我这条命原本低贱,全是师父捡回来的,你一家三口待我恩重如山,我几世也报不完,你若因为我有什么损伤,我哪还有脸再见师父,哪还有脸再活着?”
林雪崚却没听见,两眼放光,指着高处,“师兄,飞鼠!”
叶桻回头一看,身后树干上抱着一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动物,尾巴与身体等长,背上毛色淡褐,外缘稍深,有一道白边,乍看象松鼠,可比松鼠漂亮许多,短脸圆耳,一双明亮漆黑的巨大眼睛,脑袋转动灵活,极其可爱。
叶桻纳闷:“谁说它会飞?”
林雪崚捡颗小果子,曲指一弹,小鼠受惊,果然张身飞起,露出雪白的肚子,从腕到足之间连有皮翼,展开象只方方的手帕,平平飘飘,向远方另一棵树滑翔而去,抱上那边的树干,缩起皮翼,又成了短圆可爱的小鼠模样。
的确新奇,叶桻看着林雪崚兴致勃勃的神情,暗自庆幸:“好在不是小荟,若给那疯丫头瞧见,一定被她逼着满林子追,好捉给她玩儿……只可惜雯儿再没机会知道,世上还有这许多媳有趣的东西。”
心下失落,低声道:“走吧。”